逃离斗狗厂的雪山骑手

2019-01-23 14:50:01
9.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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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7月,我带着几位关系要好的同事,趁年假从火炉长沙逃离,来到我的家乡——有“北疆小瑞士”之称的阿勒泰旅游。父亲便推荐了江大哥做我们一行人的“地陪”。

江大哥刚满40岁,是个壮实、淳朴的新疆汉子,待人热情,一身侠气。自从十多年前娶了禾木村的图瓦族女孩做老婆后,他就“隐居”在此,专职做起导游来。祖籍福建的他,从小在新疆长大,汉语和哈萨克语说得很好,还能说上几句客家话。骑马、滑雪、滑冰,他都是一把好手,做导游的口碑,也就这样立起来了。

同事文文喜欢摄影,征求了江大哥的意见后,我们决定沿风景绝佳的禾木河徒步一天。次日一早,我们准备好干粮和衣物,便跟着江大哥出发了,随行的,还有江大哥的一匹马和一只狗。

我们途经一处背风的山脊时,江大哥停下来,抬手指了指远处,跟大家说:“你们看,我小时候是牧民,过的是完全原始的游牧生活,就在这种‘冬窝子’过冬。”

大家随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只认得那是个小山包,依旧无法理解什么是冬窝子。江大哥便继续给我们“扫盲”。

70年代初,他爷爷随军队入疆,江家几口人就从福建搬到了阿勒泰地区。他的父亲成家后,在爷爷的安排下做了一名管理牧场的治安干部,这个工作类似居委会主任,牧民的牲畜圈倒了要帮忙,醉酒的人打架要调和,牧场转场时大小的事务也都要安排妥当。

于是,江大哥一家跟本地的牧民一样,也过上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初春时,牧民们赶着熬过冬季的瘦弱牲畜去春牧场定居,夏季搬去水草肥美的山顶夏牧场畜牧,秋季则卖出一部分的牛羊,准备好过冬的物资转场,找个地势好的地方的过冬——这个地方,一般地处环形山谷之中,防寒避风,也就是冬窝子。

科普完,江大哥看着远处的冬窝子,唱了一首哈语歌,我们听不懂,他说是怀念亲人时唱的,腔调悠长,悲伤又寂寥。但很快,为了逗大家开心,江大哥给我们表演了他的马技。

“你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骑马捡地上的东西?”有同事问。

“小菜一碟。” 江大哥回得干脆。

于是我们放了顶遮阳帽在空地上,江大哥骑着马从另一边过来,快到了帽子那儿,马突然加快了速度,江大哥一手抓紧了缰绳,半身悬空,另一只手轻松地捡起了地上的帽子。

江大哥露了这手绝招,大家就更服气了。

“是不是所有牧民的小孩都会骑马?”我们问他。

江大哥笑了笑,说不是所有牧民都是骑马的好手,他的本事都是父亲教的。

“不只是骑马,父亲还教我识字读书、猎鹰、放牧,如何在冰天雪地里行路,怎么挖陷阱狩猎。不过,我父亲在1994年的冬天失踪了,那年我才16岁。”

2

1994年冬天,牧民的羊在大雪里走丢了,江大哥的父亲便出门去寻。

江大哥还记得那天父亲骑着马没入风雪中的身影——天寒地冻,连马匹也不会完全顺从,父亲斜着身子拉着缰绳,嘴里吆喝着,竭力让马走得稳一些。大概是心太急,他的棉帽子歪歪扣在头上,口袋里还露着妻子硬塞进去的半块馕,有些狼狈。

没想到,这一眼竟然是永别。有人说江大哥的父亲是冻死在山间,有人说是掉进了冰窟窿,甚至还有人说是被饿狼叼走了。江大哥后来才知道,有个词叫“失踪”,专门用来形容像他父亲这样死不见尸、活不见人的情况。

可江大哥的祖母总觉得儿子还会回来,那个冬窝子开春后就无人居住了,于是江家祖孙三人便按照祖母的意思,定居在了距离那个冬窝子最近的地方——一个只有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落“额德克”,这里的村民大部分是哈萨克族人,还有小部分回民。

额德克村只有留守的儿童和老人,年轻人们几乎都离开村落去城镇上打工了。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种点地,养些牛羊马匹。村民们隔三岔五骑马去最近的乡里收奶站卖牛奶,偶尔也会有人来这里收羊毛。

村子与外界唯一的通道是被马匹踏出来的土路,春季这条路因为冰雪融化,总是泥泞难走;夏季、秋季干燥,骑马过去,马蹄便掀起尘土飞扬;冬天四处白雪皑皑,小路则会被完全淹没在积雪下,整个村子彻底与世隔绝。

祖孙三人搬入额德克后,靠务农的收入只能勉强满足温饱。于是江大哥在18岁那年像众多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准备外出打工。那个时他心里想的就一条:赚钱,然后尽快把祖母和母亲接出去,再也不回来。

原本江大哥想出去当个服务员,谁知在乌鲁木齐做驾校教练的远亲劝他先考个驾照。学成后,他便与一位张师傅搭伙跑起了出租车。

新手上路,江大哥只能开夜班,车少人少,虽然辛苦,但收入不错。这期间,每年冬天,江大哥都会回村子一趟,修补牛羊圈,修缮房屋,陪陪长辈,住上半个月,留下足够的生活费,再回乌鲁木齐继续跑出租。

江大哥在乌鲁木齐几年,也结交了些朋友,其中就包括搭档张师傅的儿子阿拜。阿拜没有正经工作,有时候当中介卖二手车,总想着自己创业,倒腾点小生意。他是“自来熟”性格,朋友众多。闲暇时候,阿拜会很亲热地叫着“阿江”,然后,拉着江大哥去和一帮朋友到夜市吃羊肉串、就着乌苏啤酒吹牛。

有段时间,阿拜消失了几个月,回来后就召集了一帮朋友扫荡夜市,出手阔绰。阿拜劝江大哥:“兄弟,别开出租了,跟着我爸混能有啥出息?下月跟我走,咱们去克拉玛依,包你赚够钱接你妈和奶奶来乌鲁木齐。”

当时江大哥并没有动心跟着阿拜去合伙“做生意”,后来有天张师傅当班时,车被人追了尾,车子要大修个把月,江大哥一下子闲下来,阿拜便又来劝他跟自己去克拉玛依。江大哥琢磨着,这几年跑出租,除了开车时候学会了很多张信哲、刘德华的歌曲以外,确实没什么长进,不如跟着兄弟去闯一闯,于是就同意了阿拜的提议。

抵达克拉玛依后,他们并未入城,而是直接去了阿拜口中赚钱的“大本营”。第一晚,阿拜和他睡一间屋,屋子里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个上下铺的铁床,屋外四处都是犬吠。阿拜说,老板给江大哥的任务是跑车和喂狗。

在跟我们讲到这里时,江大哥伸出一个手掌,五根指头笔直晃了晃说:“当时阿拜跟我保证,一个月,能赚这个数儿。那时候月薪五千元,真是高收入了。”

3

第二天,阿拜就离开了“营地”,江大哥则被人安排去打杂。

刚开始,每周都会有人让江大哥开着辆面包车去不同的地方拉日用品和运狗,面包车的后座已经拆掉,好方便放杂物和狗笼。

不出车的日子,江大哥就和另一个员工 “猴子”一起喂狗。“营地”里的犬舍是一间旧厂房改造成的,里面一排排铁笼子紧挨着,大概关了五六十只狗,都是比特、罗威纳这种凶猛的犬种。每隔一段日子,有些狗就不见了,随后又有新的狗补进来。

江大哥最初只是单纯以为这里就是个养殖和贩卖大型纯种犬的地方,顶多是个没有执照的黑养殖场,所以工资给得高些。后来做得时间长了,才从猴子口中得知,“营地”原来是当地地下斗狗赌博的狗场,新来的人就只能喂喂狗、打个杂,等升职成了“高级员工”才能参与后面的环节,猴子搓了搓指尖,做出数钱的动作:“那工资,可就翻倍再翻倍了。”

狗场里还有个20多岁的女孩——出纳妍妍。

江大哥跟我们回忆起妍妍时,表情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说第一次见到妍妍,他就有些发愣,总觉得她像电视里的哪个女明星,眉目清秀,说话温柔。他偷偷跟猴子打听,猴子说,妍妍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然来这个地方当个小出纳。

狗场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对妍妍起了处男女朋友的心思,江大哥也经常找借口去妍妍那里坐坐,要么假装问问工资明细,要么积极地陪她外出办事。但妍妍总是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过了两个月,阿拜回来了,见到江大哥,就给他发了一千块的“奖金”。江大哥问阿拜妍妍的来头,阿拜笑了笑说:“她呀,你就别想了,那是大老板的女朋友,人家安排在这,就图个好玩。”

阿拜说完,也明白了自己兄弟的心思,对着江大哥既是劝又是问:“阿江,有钱了找女朋友才更容易啊。哥哥给你个新差事,钱好说,敢不敢干?”

那个时候,江大哥确实对猴子讲述的斗狗比赛产生了极大兴趣,又被妍妍已经“名花有主”的消息打击得够呛,于是一口应下阿拜。

几天后,阿拜夜里来接江大哥,说一起开车去拿“兔子”。

在车上,阿拜介绍起其中的门道:“这种野兔是国家保护动物,只能在夜里运。家兔胆子小,反应不够快,只有这种山野里抓来的野兔子,跑得快,听觉灵敏,才能用来给狗当猎物,这样赛狗的时候,才更精彩。”

野兔当时要200块一只——因为狗场这边只收活的、没有任何伤口的兔子,所以盗猎者只能挖陷阱捕捉,难度高,价格自然也就上去了。江大哥后来才知道,这点成本,比起赛狗的盈利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江大哥运了两三次兔子,心里总觉得狗场这地方邪乎得很,不愿意再待下去了。阿拜得知他起了离开的念头,就急了,周末带他去看了一次狗场盈利的最终环节——斗狗和赛狗。

比赛场地在狗场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四周拿围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交了钱的赌客才能进。比赛有时安排在白天,有时安排在深夜。赛狗类似赛马,每只狗有自己的跑道,在比赛开始时放出野兔,哪只狗最先叼到野兔,就算赢了;斗狗则残酷得多,说是斗架那都算轻了——在周围观众的呐喊声中,参战的狗为了保命互相撕咬,往往被咬得血肉模糊。比赛往往要持续到其中一只狗彻底被对手咬死才算结束。

阿拜说:“其实无论哪一种比赛,幕后都有‘专家’来操作,看上去胜利机会少的狗,下注的人少,它们在赛前会被注射药物,好去赢得比赛,这样狗场才能谋取最大的利益。有时候狗场主人用最凶猛的两只狗来斗,一场比赛结束后,收益都在百万以上。”

阿拜还许诺,如果江大哥愿意留下,做些安排比赛的事儿,一个月至少能赚一万块以上。但江大哥心底是喜欢小动物的,想起斗狗时那些疯狂的赌客们,以及狗与狗之间撕咬着血沫横飞的样子,总觉着这地方迟早会出事,所以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拒绝了“升职”,只是继续喂狗打杂。

没过几周,狗场果然出事了。

一个带了巨资来豪赌下注的客人,每场必输,赌资清零后急红了眼,嘴里喊着这里的人全部是骗子,随后用随身带着的匕首捅死了带他来这儿的朋友。

慌乱中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得很快,狗场老板根本来不及“处理”现场。警察很快通过这起谋杀案,连带查出了非法聚众赌博、盗猎、非法饲养大型犬种这些案子。很多江大哥还没见过的“高级员工”锒铛入狱,阿拜因为是盗猎的主要参与人,听到风声之后就和狗场老板一起潜逃了,妍妍也跟着他们一起消失了。公安机关的通缉令毫不留情地发出来,他们都成了在逃犯罪份子。

江大哥等几个啥也不知情的“基础员工”,录了几次口供以后,就被放了出来。

4

江大哥和猴子回到狗场收拾好所有行李,头也不回地各自搭上了相反方向的班车。

他回到乌鲁木齐继续跑出租,没过几个月,张师傅说,阿拜在山东落网了。江大哥千里迢迢去探监,见到阿拜瘦了很多。阿拜说早知道就不跑了,顶多罚点钱,坐阵子牢就能出来,现在惨了,还不知道法庭怎么判。

在拘留所,阿拜还跟江大哥说了妍妍的事——这姑娘打小和狗场老板是邻居,一直对他心生爱慕,尽管狗场老板做着各种非法勾当,但妍妍一路都跟着。他们逃了几个月,在警方追捕的时候,妍妍为了护着大老板,在路上被车撞死了。

江大哥说起这一段儿往事,声调特别低沉,大概又怀念起那个一见倾心的女孩儿来了:“大概那时候有些厌倦大城市里的吵吵闹闹了吧,怕到处都有陷阱和骗局,毕竟我是野生长大的,不懂城里所谓的套路。我还记得回乌鲁木齐后,马上就下了第一场雪,我妈托人带来口信,说奶奶的肺炎总是时好时坏,每天咳嗽。我也挺怀念额德克的安静日子的,就收拾行李,回家了。”

额德克没有医生,江大哥只好带祖母去临近的城镇打针、开药。准备马匹的时候,邻居几户人家得知他要“进城”的消息,纷纷来找他,或是请他帮着邮寄东西,或是帮忙带药回来。

那时候江大哥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已经是2002年,但额德克这里还没有邮局、医院、银行。年轻人在难熬的冬季待个几天就会离开,完全不能照应到老辈人琐碎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年事已高、过着近乎原始生活的老人们无法长时间独自骑马,也无法在满是白雪的山间准确辨识出抵达城镇的路。这个冬季里的村落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牢。他们满心期待地望着江大哥,好像他才是他们眼里唯一的路。

江大哥想到这里,干脆拿出纸笔一一记好各家的需要,准备出发。

祖母因为年纪大了又病着,不便骑马。江大哥按照土法子,把爬犁铺好羊皮和棉絮,弄得松软又暖和,给她灌好热水袋取暖,再带好馕和水,这才拉着祖母上路。一路上,因为马挂着爬犁,不敢走得太快,遇到急转弯或者雪深、碎石的地方,就只能要老人下来走路。

花了半天时间祖孙才抵达医院。看完病,医生劝江大哥的祖母住院几日,但老人嫌住院贵,心里也仍痴念着自己离开的这几天,失踪的儿子会出现突然找到村子来,便执意要赶回去。江大哥只好硬留祖母住了一晚医院挂点滴,第二天帮着邻里们办完事,才把祖母包裹严实,骑马拉着爬犁,匆匆往回走。

一来一回,并没有碰到风雪,但近百公里的路程,一路颠簸,一老一少回到家已是深夜,身心俱疲。

祖母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江大哥想着,再过一个月,小路铁定会被大雪淹没。他当时就暗自决定:这个冬天,要留下来。

当江大哥把帮邻居们带回的药物和生活用品给到各家后,大家纷纷给他送来了馕、肉干或者干果表示感谢。江大哥出去得久了,在灯红酒绿里过着“城里人”的生活,反而忘了,哈萨克族人原本就是野蛮生长、却懂得一恩一报的民族。

整个冬天,比起那些只回家住几天的年轻人,江大哥很快成了村子老人们的依靠。村子闭塞,老人们的身体或多或少都有些慢性病,若药物供给得不及时,往往一个小问题在零下几十度的寒冬里,也会成了致命的隐患。

每次骑马进城前,江大哥总会收到家家户户的嘱托,买药、邮寄、采购生活物资、报丧也报喜,有的甚至把存钱这样的活计也交给了他。哈萨克人热情而直接,有急事的时候不会顾忌时间合适不合适,江大哥经常在清早还没起床或午休时,就能听到有人在院外用很可爱的“疆普”叫他:“阿江,来撒,给帮个忙来!”讲完了还不忘加一句“拉赫默特”(哈语“谢谢”)。起初,大家都是赠送些吃食或者小物件给江大哥表示感谢,后来大概是大家觉得这些还不足以表达谢意,那年冬天,每逢在风雪来临之前,江大哥家里的牛羊圈总是有人帮忙修补,时不时还有人送来用上好皮料做的手套、帽子、马甲等御寒物品,平时也常有妇人们来帮助江大哥的母亲打扫院子、整理家务,甚至还有人直接给现金作为酬劳。

渐渐地,大家都开始叫江大哥“骑手阿江”、“雪山里的骑手”。当大雪过后出门变得格外艰难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会自发地扫出几公里的路来,直到力气用光为止,好让江大哥来回的路途顺畅那么一点。

这年冬季过得格外快,在江大哥的陪伴下,祖母的肺炎总算彻底好了,反倒是江大哥自己的身上留下了几处冻伤。

江大哥多次劝说祖母和母亲离开村子去乌鲁木齐,但祖母始终摇头拒绝,他知道,祖母执拗地守在原地,是为了永远也回不来的父亲。

2003年开春,江大哥再次去乌鲁木齐跑出租,还在城里交了个女朋友。江大哥几次想要带女友回额德克见母亲和祖母,但女友听闻路途遥远,每次都找借口拒绝。那一年,村子里又有几户人家搬走,也有人家留守的老人病逝,不少房子空着,再无人来。到了冬季,他和诸多年轻人一样,回去额德克只住了十几天就返城了。老人们对江大哥在这个冬季没有做他们的“骑手”并无责怪——谁又能拒绝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呢?

2004年冬季,就在江大哥到家的前一天,祖母走了。虽然当时母亲找来了其他村民帮忙,但抵不过路途的遥远,祖母因为心肌梗塞,死在了去往医院的途中。

江大哥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随身带的马奶酒,用教育的口吻跟我们说:“人在世啊,就是怕亲人比你先走。”

那年冬天,他怀念去世的祖母,面对着村落里的老人们,拒绝了城里伙伴要他回去跑出租的邀请,又做起村子的骑手来,和女友的关系,在音讯全无的冬季里,也不了了之。

但江大哥没有后悔,他说,比起他在斗狗场的那段日子,额德克的生活让他体会到了被需要、被认可是多么珍贵。

5

我们听完这一段,纷纷好奇额德克现在是否还如江大哥讲的那样闭塞,文文甚至想去那个小村子看看。江大哥叫我们别急:“村子早就变了,听我慢慢说。”

留在额德克的日子,他仍然隔三岔五骑马去城里,特别是当有人需要药物或有急事要处理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马术精湛,对路途又熟悉,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有一天,他遇到了突来的暴风雪。不得已,他只能拉着马匹到山背避风处躲避,在一个窄小的凹口处等风雪停。几个小时过后,外面完全白茫茫一片。他凭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回走,途径冰河时,一下掉进了冰洞里。

这冰洞应该是之前冬钓的人凿开的,后来虽被冰雪封住,但薄了许多,马匹踩踏上去就开裂了。江大哥当时穿着的羊皮袄,在浸了水后变得愈加厚重,拉着人往下沉,他挣扎着脱掉皮袄,拉住马匹身上垂落在冰洞边的缰绳,借力慢慢爬上冰面,冻得全身僵硬。

江大哥知道必须尽快赶回额德克,不然一定会冻死在路上。好在运气不错,雪后出了太阳,江大哥和身下的老马都认出了归家的路。

赶回额德克的时候,他全身已经泛着青紫色,细碎的冰把贴身衣服和马的鬃毛紧紧粘在了一起。他的母亲叫来有经验的牧民帮忙,一起帮助他恢复了体温。冰冻和风寒,让江大哥得了一场严重的感冒,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平日里江大哥帮他们从城里买来的药,询问是否能派上用场。

在母亲的照料下,江大哥的身体很快恢复了。

江大哥对我们说:“从那次起,我感觉自己突然变得成熟了一点,不再是个愣头愣脑的少年了。”

就在江大哥出事后,村子里迎来了第一批援疆干部,他们乘着越野车,先是送来油米等物资,又跟大家承诺了未来几年之内,一定把柏油路修到村里来。为了冬季出城更方便,江大哥买了辆摩托车——很早前就有人劝他放弃骑马,说摩托车要方便很多。但他骨子里一直认为,马有灵性,老马还认路,懂得和人互动,冬日里,马本身有温度,抱着都暖和。喂饱了的好马,耐力极佳,跑上百公里,不成问题——但要论快慢,马确实比不过摩托车。

2005年,农历鸡年,春节的大年初三,村子里最年长的阿訇去世了。阿訇的妻子匆匆找到江大哥,请他尽快赶到城里,给儿女们报丧。

那一天没有暴风雪,但气温降到了一年里最低的时候,约莫有零下40多度。江大哥穿上最厚的皮袄,将帽子、手套、脸罩、围巾统统带好。骑行时膝盖最容易受寒,母亲特意在他的膝盖处又加裹了一层羊皮。

备了足够的汽油,江大哥喝了几口酒暖身后,就骑着摩托上路了。这一趟很顺利,阿訇的家人很快开着越野车,由他做向导,一路回了额德克。

阿訇去世后,随着援疆干部的再次入村,带了开春修路的好消息,江大哥的心情总算振奋了起来。

江大哥对我们说:“那时候我还不懂国家政策、不懂西部大开发,也不懂要想富先修路。只从村民们口里听到有句话叫‘风吹日晒路黑子’。”

整个夏秋的大半年时间里,额德克迎来了一个个“黑脸”的筑路工人,村子通往最近的县城的柏油路很快就铺好了。

通路那天,邻居家新生了小孙子,托江大哥去城里报喜,他站在平坦开阔的柏油路上向远处望,检查好车子没问题后,风风火火地上路了——他并未意识到,他的骑手生涯就在这样欢喜的消息中,彻底结束了。

路通了,额德克很快发生着各种改变,电网改造,基站建好,很多事情用手机打一通电话就能解决了。无论骑马还是骑摩托,都能安全又便捷地进城了。后来,每个村子都开通了固定的进城班车,软皮座,年龄大的人坐着也不会累,甚至还有城里人来额德克开了小药店和超市。

江大哥突然闲下来了,有时候午睡起来,耳边会莫名地传来一声:“阿江,来撒,给帮个忙来。”但等他彻底清醒后,才发现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他有点失落,却也有些轻松,出门打猎、瞎遛遛的时间成倍地多了起来。他把周围每一个变化看在眼里,也把乡亲们的每一个笑脸都记在心里,大家都很满意额德克现在的样子。

虽然不再需要“骑手”帮忙,但在肉孜节和库尔邦节,乡亲们还是会给江大哥家送来一大堆传统糕点,有他母亲爱吃的包尔萨克,加了羊油,香味四溢,也有他最爱的馓子,炸得金黄酥脆,配上一碗奶茶,加点酥油,是永远也不会腻的美味。

他突然想起父亲说的话:“哈萨克人,念旧情的很呐。”

后来,江大哥又出去跑了几年大货车,他的母亲最终也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早年间劳苦的游牧生活在她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寒冬一场流感中,老人家病逝了。

江大哥独身回到乌鲁木齐后,遇到了一个图瓦族的姑娘,恋爱后,被她“拐回”了禾木,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听着江大哥平平淡淡讲完了他的前半生,我们沿途在禾木河边流连。每个人心里都绘出了他裹好皮子、全副武装,在北疆寒冬的山间迎着风雪骑行的样子。这身影,活灵活现起来,带着他的勇敢、无所畏惧,还有温柔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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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天山脚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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