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幻想江湖的大哥

2019-03-09 14:59:50
9.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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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午12点,县一中的放学铃声准时响起,铝合金拉门徐徐后退,学生们像刚泄闸的牧马河水往出涌。第一批冲刺者领先穿越人群,冲进尚还寂寥的大街,口中念唱着让一般人无法辨认的句调,如同咒语:

“奔波的风雨里,不羁的醒与醉……”

17年后的冬日夜晚,在我家的书房里,这首《友情岁月》在扬声器中纤毫毕现,双层玻璃映出的楼顶广告的霓虹,如同当年那句光怪陆离的歌词——那是学生们自我陶醉的蹩脚粤语。

手机里,高中同学群会偶尔跳出一条搞笑视频,群人数55人,缺了魏超和炸哥。

魏超是我那时在重点班的同桌。我俩都刚从乡下考到县城,像被捉进动物园的野鹿,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浑浑噩噩地度日。而我俩之所以能被炸哥视为莫逆,源于他对成绩图腾般的信仰——魏超中考成绩全县第一,而我在市物理竞赛中得过二等奖。尽管后来我们的成绩跌得人神共愤,但炸哥仍旧认为江湖中有我们的传说,我们的退步是带着英雄沦落天涯的浪漫的。

魏超个头小,当年在放学冲刺的人潮里总跑不到前面,他总是边跑边挥手冲我和炸哥喊:“帮我占个位子!”

通常,我和炸哥会以冠亚军的身份抢占了“老兵餐厅”最靠前的3条板凳,然后,炸哥开机放碟,我则去端来3份饭菜。

“阿郎,账先欠上。”我一边紧盯DVD,一边跟老板阿郎打招呼。

“行——”阿郎在高高的蒸笼前划着米饭,头也不回,拖着长长的音调。

《寻秦记》开头的音乐是最好的佐餐品,使我们迅速忘记饭菜难以下咽的滋味。等片头曲放完,餐厅内就会挤满了脑袋,气喘吁吁的魏超也就位了。

起初的一阵喧闹,摆凳子的,跟阿郎欠账的,问上集剧情的,回答的,在正剧开场后,都默契地不再出声。只有在高潮处,每个人才不自觉地爆出情绪,助推“午间片场”应有的气氛。

一张碟片40来分钟,下午1点钟有自习课,时间需要精准把握。一集剧情落幕,学生们纷纷离场,飞奔回肃穆的校区,留下十来桌的狼藉和片尾曲。阿郎8岁的儿子放学就会过来,帮父亲收拾完后才开始吃饭。

周五没有晚自习,吃过晚饭,住校的学生们就都挤在“老兵餐厅”等着看下一集。但阿郎放过两集后,任大家苦苦哀求,决不肯再放——原因很简单,他要靠剧情维系学生们下次再过来“老兵餐厅”就餐,一部电视剧放完,就意味着有些食客不愿再忍受他粗糙的厨艺,转投旁边几家餐馆。

在簇集于学校附近的几家做学生生意的餐馆里,阿郎放的碟是最合我们胃口的,和他的饭菜品质简直天壤之别。餐馆老板们都会用“追剧”来吸引学生就餐,因为这不仅可以保证稳定的客源,也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在饭菜成本上偷工减料。

但一般的餐厅老板都是大叔大妈,要么播放撕心裂肺的台湾苦情剧,要么播放只吸引了自己的家庭伦理剧,营销结果差强人意。唯独阿郎的碟片,引领着县城的影视潮流,从金庸到古龙,从TVB到台视,从经典老片到最新出品,“老兵餐厅”里播放的剧集在校园里口口相传——都是几十集的长剧,不在他的餐厅连吃十天半月,根本走不开。

听说,阿郎这里半夜还放毛片。

每逢周五,看着不肯离去的学生,他开始像个说书人一样,坐在我们中间,用不知真假的经历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他跟我们讲,他当过炮兵,亲手放过苏联喀秋莎火箭炮,复原后去过湖北,和战友在长江买了条旧船,跟江上的黑社会火并。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阿郎翘着拖鞋,手里夹着烟,跟我们比划。

“然后你回来开餐厅了?”一个学生冒了一句,引起一阵轻微的哄笑。

阿郎不理他,指指门口立着的招牌,一副历尽沧桑的样子:“当过兵的人,这辈子都有血性。”

2

前段时间,一个很久没联系的高中同学发来信息,说炸哥正在到处找我,让我给他还钱。

我连忙回复:“别理他,千万别告诉他我住哪。”

长大后,我见过太多因为钱财反目成仇的事,但在老兵阿郎那里,永远不会,只要进了他的店喊一声“阿郎,先欠着”,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将饭菜给你盛好。

学生脸皮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欠别人的饭钱,即便这个月底捉襟见肘无奈欠下了,下个月初也会赶紧补上——只有炸哥是个例外,他总是经常欠,欠了多少顿,自己都忘了。

炸哥原名李乐,骨骼粗壮,毛发旺盛,由于盥洗不勤,常年倒竖着一头油腻的长发,加上五官长得穷凶极恶,打眼一看,像《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

但他脾性其实相当温顺,在教室里,人永远埋在一摞草纸和题库中。曾经在一次通宵做题结束后,他双眼浮肿而虚晃地说:“方程式是最纯粹的磨难,解开它一切烦恼都没了。”于是,做题越来越上瘾,偶有解不出的怪题,一时性急,就双手砸桌猛然狮吼。周围的同学不敢靠近,就暗暗给他起了“炸哥”的名号。

炸哥一个月回一次家。一是由于路远,他家在深山里的青龙镇,那时还没有通班车,来回全靠两条腿,得走七八公里的山路;二是他爸总揍他,青龙镇以酿制苞谷酒闻名,他爸则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他妈和他妹。

作为那个镇上极少数念到高中的学生,炸哥表现出了强烈的走出大山的愿望,铁了心要与那个穷苦乡村彻底决裂。他同样嗜学英语,目的在当时看来如同天方夜谭:出国。当然,他也曾捏着拳头跟我和魏超说,出国前跟他爸必有一战。

长年住校的炸哥将自己沉浸在无尽的题海中,沉浸在“老兵餐厅”的碟片中,“奔波的风雨里,不羁的醒与醉”。

高二时,脑路直筒的炸哥喜欢上了一个女生。

女生叫纪晓燕,复读班的,高我们两届,因为经常从我们教室门口路过,就被炸哥看上了。魏超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他是否打算姐弟恋,炸哥用傲然的目光做了回答。

炸哥洋洋洒洒写了几页情书,委托魏超做红娘。魏超跑去复读班,笑嘻嘻叫住纪晓燕说:“这是我们炸哥给你写的信。”

长相神似张柏芝的纪晓燕愣了一下,对魏超说:“你等一下。”她进了教室旋即出来,将情书还给魏超:“我要回的,写在背面了。”

一转身,魏超就拆开信封看,只见背面写着两个大字:“免谈!”

魏超将情书传回,幸灾乐祸地望着炸哥,炸哥目光中傲然的火焰并未熄灭。直到当晚上下了自习,他叫上我和魏超说:“哥们失恋了,陪我喝酒去,我请客。”

我们一拍即合。炸哥钱不多,他说要买一打啤酒、半斤烧腊肉,可是一掏兜,连酒钱都不够,我和魏超只得添补,最后少买点酒,烧腊肉不要了,换成卤鸡爪。

县城深夜的街道幽暗冷清,我们拎着酒瓶和鸡爪在马路中央大摇大摆,从李世民怎么夺权,争到刘德华究竟有没有老婆,再到台海什么时候开战,最后话题落回到了纪晓燕身上。

炸哥愤怒地看着空空的酒瓶,他醉意初泛兴致正浓,酒却没了。

“要不,去阿郎那里看毛片?”魏超提议。

我抬腕看了看石英手表:“半夜两点了,阿郎都睡了。”

尽管犹豫,但脚步都往那里走去,到“老兵餐厅”门口,果然一片漆黑。

炸哥上前敲门,“咚咚咚咚——”

“谁呀——”门里阿郎带着睡意问。

“阿郎,是我们,看会儿碟。”

屋内灯亮了,木板门被抽开一条,阿郎一身睡气,并没有看我们,转身指了指碟机说:“都在那里,你们自己挑。”说完,进了帘子后面又睡去了。

我们在盒子里一翻,都是“常规片”。

“阿郎,有好看的没?”炸哥脸色酡红,压低声音问。

半晌,帘子后伸出一只手,捏着两张碟片说:“声音小点,把灯关了。”

于是,我就在这弥漫着泔水气味的“深夜食堂”里看了人生中第一部毛片。期间,阿郎的儿子起床揉着眼找尿盆,半天没找着,就对着菜盆撒了一泡。

3

一中附近的学生餐馆,有一段时间争相播放古惑仔系列,连县城里的不住校的学生都被吸引了过来,家家中午食客爆满。校园里到处都是“鸡哥”“南哥”“包皮”“蕉皮”,能哼一句《友情岁月》就成了经历过江湖的证明,无论你的粤语有多蹩脚。

阿郎搓着脚踝叼着烟教训我们:“古惑仔,那就是小流氓,真正的场面……哼!”

“你见过?”学生们问。

“咦——”阿郎一口唾出烟蒂,表示对这种问题的不屑回答。

尽管学生们可以在阿郎面前调笑、起哄、欠账,但心里清楚“社会人”和“学生”毕竟有区别,都小心地把握着分寸。有人在小卖部5毛钱买两根“红梅”,发给阿郎跟他称兄道弟,我们立刻对这种“成熟”的行为肃然起敬。

我们像夏天的果园一样渴望着“成熟”,总是煞有介事地坐在餐厅议论县城的“帮派纷争”,就像这些帮派是自家豢养的一样。

自从那晚看了毛片后,魏超就变得无比猥琐,眼神恍惚地跟我评论着经过的女生。学校办校庆,活动结束后他捡来两个气球,灌满水鼓成馒头大小,扎紧后塞进我内衣里就开始蹂躏,他说这样摸上去很有女人胸部的感觉。我一试,果真妙不可言。

自我放飞导致了我们成绩的直线下滑,魏超从年级第一跌到班级四十多名,他的舅舅是县二中的老师,开始频繁过来阻止外甥的堕落,联合我们班主任一起批评、启示、制定重振计划——第一步就是先远离我。

魏超被调去了前排,我百无聊赖。新同桌是个网瘾男,因为经常上通宵,脸色暗沉,长满了痘痘,总是在那低头打瞌睡。

而炸哥决定比我们再提早成熟一些。在一个晚上,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花了一周的饭钱买了一条“红梅”,敲开了“老兵餐厅”的门。他求阿郎办事,阿郎叼着烟皱着眉收了礼,关上门在幽暗中和他谈。

谈到差不多,阿郎出门,消失在夜色中,一个钟头后,带回五六个不露声色的社会弟兄,坐在一起继续谈。阿郎说,得准备够家伙,然后从帘子后面拿出两把砍刀,一把长一把短,短的送给了炸哥,炸哥拿报纸裹得严严实实,藏在裤腰里带回了宿舍。

当我和魏超见到这把刀时,都瞪大眼睛问出了什么事。炸哥很满意我们的反应,但仍然惜字如金。

“我惹上‘小日本’了,这事你们不要多问!”炸哥拍拍我们的肩膀,冷酷地走了,留下我们在宿舍的臭味中凌乱。

他们都说“小日本”是这个县城的黑社会老大,有无数凶狠恶斗的事迹在学生中口口相传,惹上他就意味着血光之灾。然而,炸哥对于自己和这个黑老大牵连上的原因,却一直神秘缄默。

4

高中同学群前几年就把炸哥踢出去了,此后再没一个人公开谈论过他。大家知道我们曾是铁哥们,有人就私下问我他的情况。我统一回答“很久没联系了,不太清楚”,并告诫对方:“一定不要给他我的联系方式。”

可回想当年,炸哥也曾有过一个那么炸裂的时刻,光芒四射。

“老兵餐厅”就是一中学生的“和平饭店”,县城江湖信息的集散地。在炸哥拿回那把刀几天之后,餐厅里的学生就在交头接耳:

“阿郎出手了!”

“阿郎要带人和‘小日本’干仗!”

“阿郎果然是条猛龙!”

……

“火并”时间定在周六下午,地点是立交桥下,据说两派已经聚集了大批人马准备砍人。

消息在私下里快速蔓延,但明面上所有人一如既往地去“老兵餐厅”吃饭看碟,谁也不敢公开问阿郎什么,似乎越是心照不宣,气氛便越紧张,大批的学生跑到这里来感受“风雨欲来”,餐厅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炸哥神色肃穆,不断告诫我和魏超:“千万别多事,不该知道的不要去打听!”

我们再问,他坚定地不肯多言。

周六在所有人的盼望中终于来了。那是一个浓云密布的午后,阿郎关了店门不知去向,好事的学生三三两两假意从立交桥远处经过,偷偷望去,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直晃到下午3点多,终于看见远处稀稀拉拉走来一小队人,清一色的紧臀牛仔裤,啪嗒作响的木屐拖鞋,有的叼着烟,有的把衣服搭在肩头,走到立交桥下,就开始互相说些什么。

我们开始兴奋,但不敢过去太近,看见那些人往这边望,生怕盯上自己。立交桥下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却觉得有些诡异——那些家伙虽然都是混混打扮,但似乎也都是学生——那小痞子的气质,是尽力装出来的。我们对这种不到位的扮演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因为自己也天天在学校里模仿陈浩南。

当立交桥下聚集到三十来人的时候,阿郎来了,在众人的簇拥下不时跟左右打着招呼,威信自现。忽然,我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在县二中念书的初中同学,一旁有人也在说,“好像都是二中的学生”。还有学生说认识其中的人,想去打个招呼,犹豫着还是算了。

我们远远望着两拨人见了面。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对方给阿郎递烟,点火,阿郎不时指手画脚,长长短短地说几句。正在我们观望时,那群人里面渐渐显现出了一个焦点人物——不是阿郎,是炸哥。

炸哥一会儿和对方争辩,一会儿和阿郎勾肩搭背,动作夸张。但不大一会儿,两拨人显然对他渐渐失了兴趣,开始踢石子儿,原地转圈,都闲闲散散的。只剩炸哥独自在那里张牙舞爪。我和魏超一头雾水,努力在两群人里搜索谁是“小日本”,但并没有发现某个人物符合我们的想象。

两群人在立交桥下站了近一个小时,阴沉的天空响起了雷声,他们不约而同地从桥下探头看,看了十来分钟,雨水骤然落下。

我们正要离去,桥下一声呼喊,回头一看,是阿郎招手示意所有人跟他走。人群活泛起来,两拨人融合成一拨,浩浩荡荡地开拔。大雨转瞬倾盆,炸哥走在最前,左呼右唤,豪爽地和人群在雨帘中笑闹成一片,颇有带头大哥的气势。

那一刻我想哭——碟机里的英雄形象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身旁,还恰好是我的哥们。

“走!吃饭吃饭!”炸哥经过我们时兴奋地喊。

阿郎和炸哥带着人群去了“老兵餐厅”,下午饭店正常营业,碟机里放着吕颂贤版的《笑傲江湖》,餐厅从没如此热闹过,潮湿的汗味和饭菜的馊味高密度地凝聚不散,大雨裹住了这片欢腾的世界。

5

尽管炸哥后来努力试图将这场“火并”描述得更加富有戏剧性,但无论怎么讲,他发现都没有那么传奇和神秘,就显得有些泄气。但那时在我心中,仍然觉得他和阿郎带领几十号人从立交桥下走向雨中的样子,足够笑傲江湖。

这场闹剧的原委,始于炸哥不想放弃追求纪晓燕。

他跟人打听纪晓燕的各种信息,知道了她家在县城,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学校下晚自习后已经8点多了,街道寥寥无人,偶有女生在路上被小混混拦住非礼。因为纪晓燕长得漂亮,被小混混围追堵截是常事,众人提到到她的时候,更是喜欢添油加醋,附加着各种想象。炸哥每次听到这些议论,就血气直往脑门冲,觉得为“保护自己的女人”,应该做点什么。他到处打探那些小混混的来头,有人说是“小日本”的手下,炸哥犹豫了一瞬,但还是狠狠心,去求阿郎出主意了。

炸哥以一条“红梅”做礼,请求阿郎帮他“摆平”那群混混,不料阿郎直接说,“干小喽啰没意思”,不如直接挑“小日本”——这已经超出炸哥的计划,只能全凭阿郎操作了。

炸哥就此以为自己杠上了县城里最凶狠的黑老大,变得整日胸怀江湖、深沉谨慎的样子,而阿郎则四处放出风声,所有人都以为即将发生一场恶斗——或许是本县有史以来最大的火并场面,这导致了后来去围观的学生数量大大超过了两方纠集来的“人手”。

然而立交桥下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场面,炸哥作为知情者,一直隐瞒了“打手”们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另一家餐馆老板纠集的一帮县二中的学生而已,而阿郎带去的“手下”,则是已经从县一中毕业、还留在县城里混的学生,他们都是“老兵餐厅”的前几届食客——这两拨人凑到立交桥下,根本就不是为了打架,而是商量吃下午饭的事。

——这些都是在炸哥大学毕业时才告诉我的,他那时坐在我宿舍的床沿上滔滔不绝讲到深夜,离发病已经不远了。

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次声势浩大的“火并”的起因,炸哥也完全沉浸在自己与新交往的那一大帮兄弟的激情中,忘记了保护纪晓燕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

真正得偿所愿是阿郎,“立交桥火并事件”后,“老兵餐厅”成了县一中男生们的校外指定据点,除了可以看碟,打牌,欠账,能成为一名这里的资深食客,也是一种“江湖人”的身份证明。阿郎的生意一日火爆一日,他扩大了店面,仍然人满为患——尽管饭菜的粗糙程度,过后回想起来已经令人发指。

阿郎并没给炸哥带来想象中的血雨腥风,但他天马行空的漫谈,还是轻易将炸哥引诱进一片远离现实的世界。当阿郎知道炸哥的成绩足以考“一本”后,似乎深藏的控制欲被激活,开始谋划着在这个对他俯首贴心的小兄弟身上实现自己未竟的梦,他时常手指夹烟,带着着“成熟男人的沧桑”,不厌其烦地劝导炸哥考军校:

“当过军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炸哥奉他的话为圭臬,最终考入了空军工程大学,说要接受四年严苛的锤炼。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魏超和炸哥去牧马河的河堤上吃麻辣烫。沿岸房屋和树木在即将离去的我们的眼里,变得渺远而黯淡。

麻辣烫端上来,一个穿着围裙、腼腆憨实的中年男人搓着手,笑着对我们用一口四川话说:“吃着,需要啥了招呼我。”

话音未落,隔壁桌的人喊:“小日本儿,加点汤咯!”

中年男人赶忙弯着腰过去招呼,留下我们3人面面相觑。

6

上大学后,前两年我们3人各忙各的,几乎没什么联系。从大三开始,炸哥经常给我打电话,到了大四,几乎每周都要来我学校,无休无止地跟我说他和纪晓燕恋爱了,过程曲折离奇。

我觉得不对劲,打电话给魏超,魏超想了想说,可能炸哥在军校学习紧张,需要宣泄一下吧。

与此同时,县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拆迁改造,县一中附近的建筑摧枯拉朽般地成为了一堆废墟。放假回家,我站在旁边看了半天,才想明白之前的位置。“老兵餐厅”荡然无存,这里的午后静悄悄,连风声也藏匿了起来。

学校里三三两两出来一些学生,戴着耳机,穿着亮眼时尚的球鞋,骑自行车的少年风一样飞驰而过,他们都唱着英文歌。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打出了一个电话,接到了两个电话。

打出去的是给魏超,开始打没人接,再打,已成空号。他在大学放飞自我,挂科肄业,毕了业后去了江苏,被一个老板的女儿看上,留在当地做了上门女婿,此后再无消息——这都是我很久之后听说的了。

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纪晓燕的,那时我们都玩校内网,她在上面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她已经读研了,听到是她时,我吃惊不小。她顾不上礼貌,在电话里哭着求我带走炸哥,说炸哥对她疯狂的骚扰,已经在她的学校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是炸哥的母亲的,她说从北京到上海到深圳,一路追着炸哥,却追丢了,现在儿子不知所踪。我问怎么会,她说,炸哥已经确诊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2015年夏天,我突然接到炸哥的电话,说要晚上见一面,约在一条烧烤街上。

见到他时,他衣衫破旧,长发及肩,我忍着悲痛听他讲如何遭到国内外敌对势力的迫害,讲他爸如何要控制他,讲纪晓燕给他戴了多少顶绿帽子。

这一讲,就是4个小时。末了,炸哥眼神阴鸷地看着我问:“你是不是跟他们一起来害我的?是你抢走了纪晓燕?你欠我的几十万赶紧还给我!”

他在深夜的街道暴怒大吼,成了真正的金毛狮王,周围人纷纷往这边看。我惊恐惴栗之际,炸哥忽然完全失控,一拳将我打倒在地。

半夜,炸哥走了,我坐在街沿,颤抖着拿出手机,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此后,我陆陆续续接到好几个同学的信息,说炸哥在满世界找我要报仇。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生病的事,但都是以一声叹息结束了话题。

再后来,我从高中校友那里得知,女神纪晓燕还没读完研究生就怀孕了,毕业和一个商人办了婚礼。此事我没敢让炸哥知道。

这么多年,不论在县城或是城市,年少时还是成人后,我常常都做着相同的梦,梦里有着相同的风雨,相同的不羁。可最终,就都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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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我的少女时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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