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肉里缺的那一味,是父爱

2019-05-25 17: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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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爸爸只在除夕那天进厨房,而且还只做一道菜——芋头扣肉。

在我们老家,芋头扣肉这道菜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做,因为酱汁调制的不同,每家做出的味道都不一样,而我家的独特风味,则源自爸爸在惯常的酱汁(五香粉、腐乳、酱油、白糖、胡椒粉、料酒等)中调入了陈皮碎,使得扣肉肥而不腻,还带有一抹柑橘的清香。

每次爸爸做这道菜时,我和弟弟都会到厨房帮忙烧火。

新鲜的大块五花肉冷水下锅,大火烧开,直到筷子可以插入肉中,捞出沥干水分,用几根牙签在猪皮上扎一些小孔;待到猪肉冷却后,切成10厘米长、2厘米厚的小片;随后,把肉一片片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炸,直至猪肉表皮金黄;继而,再把处理得跟肉形状相似的芋头也一并放入油锅中炸2分钟;待到猪肉和芋头都捞出放凉了,再放入酱汁盆中腌制1小时;之后,一片肉、一片芋头间隔着均匀码盘,再放入大锅中蒸2小时,出锅后用一个浅碟盖住蒸好的肉,迅速倒扣过来,一盘香糯可口的芋头扣肉就做好了。

团圆饭上,“话痨”的妈妈总会说:“这两盘扣肉,你爸爸从早做到晚,跟神仙算命似的,得一轮一轮地算好时间,这菜才能上桌……”

听她这样说,寡言的爸爸只是笑笑,自顾自地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再配上一杯枸杞酒,那享受的模样,像是得了鱼的猫一般满足。而我和弟弟,早已就着扣肉吃了两大碗米饭了,嘴边都还残留着香甜的酱汁。

1

我的爸妈年近30才结婚,婚后第二年便有了我。直到7岁前,我都坚信爸爸是非常爱我的。

那时,比起脾气火爆的妈妈,爸爸从未厉声呵斥过我。他有一双巧手,帮人盖房子,能从框架搭建一直做到室内装修、水电安装。工作之余,爸爸常从工地捡些边角料给我做玩具,比如风筝、木板推拉车等等。这让我在一群小伙伴中间赚足了面子,毕竟我的玩具“独一无二”。

我不喜欢吃猪肉,除非做成扣肉、肉饼、酿茄子等颇为复杂的菜肴。为了让我的营养能跟得上,爸爸常常上山去抓斑鸠、长尾翎做给我吃。

也正因如此,早熟的我在懂得“重男轻女”这个词后,坚信我的爸爸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毕竟,爸爸对我可比表叔对他女儿好太多了——表叔把儿子宠上天,女儿就当作佣人一般使唤,平日里的口头禅就是:“贱丫头没鬼用,早点嫁出去算了,不要在我家吃白米。”

然而,2000年9月的一天,我心中的这份笃定却悄悄发生了动摇。那年我刚满六岁,有一天,我听见爸爸和奶奶小声商量着,要把刚出生的妹妹送给别人,理由是“计划生育不允许生第三胎,如果想要个儿子,就必须得送走这个闺女”。

没过几天,爸爸便趁着妈妈睡着后,把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让她和那个亲戚刚出生的儿子凑成了一对龙凤胎。

为此,爸妈大吵了一架,妈妈骂他狠心、让她看孩子最后一眼,爸爸却说送走孩子“是我们商量好的,现在又来这一出”。吵完没过几天,爸爸就离开了家。

我家把妹妹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每次放学回家,总有人明知故问,“大舒,你妹妹去哪了呀?”

我按照妈妈教的话回答他们“我不知道”,大人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你妹妹被你爸爸卖了呀,她不值钱,可能下一个就要卖你了。”

“你妈再生一个弟弟后,你爸妈就会不要你的。”

“你妈妈要生不出弟弟,你爸爸连你和你妈都不要了。”

……

这些话语充斥在耳边,我只能大声向他们喊“你们骗我,都是大骗子”,然后拔腿就跑回家里。回家后我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怎么我最近都没有见到他?”

妈妈不言其他,只说:“你爸去东莞帮二姨家盖房子,春节就回来。”

但我能感觉到,因为送妹妹这件事,妈妈心里一直憋着气,因为她总有意无意的问我,“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哭。我一哭,妈妈就会忍不住打我一顿。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真怕哪天我表现得不乖了,他们两个也会像不要妹妹那样不要我。

三个月后,临近春节,爸爸回来了。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跑过去抱着他,只是躲在妈妈身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爸爸随即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白毛滚边的红色唐装,递给我:“穿上一定很可爱。”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买衣服,的确很可爱,但我接过来,也没有那么开心。

除夕那晚,爸妈又大吵了一架。爸爸骂妈妈不讲理,商量好的事情还不依不饶,况且他觉得自己想要生个儿子的想法也没有错,“以后只有儿子才能留在身边养老,女儿终归都是别人家的,现在送给了别人和以后她要嫁到别人家去了,不都是一样的吗?”

吵到最后,双方甚至拿起了锄头和木棍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是亲戚们闻声而来,拉着他俩,不知道能闹到何种地步。

那顿饭,我是哭着吃完的,而爸爸做的那一道芋头扣肉,无论是芋头、五花肉,亦或者是拌了酱汁的米饭,味道都是又咸又涩的,一点甜味都没有。

此前,我心底对他已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艾,而当他说出那句“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我就更“坐实”了他不过也就是一个平庸的、重男轻女的父亲,不可能把所有的爱都给我。

从那天开始,我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就越来越少了,除了打招呼、喊他吃饭,一天说的话不超过10句。也是从那时开始,年龄不大的我,无师自通学会了疏离和冷漠。

2

过完年后,爸爸又去了东莞,直至年底弟弟出生才回来。

弟弟的出生终于缓解了爸妈紧张的关系,两人很少再提起妹妹,也没再为了妹妹的事情吵过架,很显然,他们的心思全都放到了弟弟身上。爸爸更是因为弟弟的到来改变了许多。我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

我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爸爸收工回家从不会逗我,只会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喝酒,或者拿个挫刀捯饬他的一些捡回来的樟木头。他也不爱看电视,每晚9点一到,一定会准时上床睡觉。

可是弟弟出生之后就不同了,他每天回来脸上都挂着笑,沉默寡言的他还会试着说一些笨拙的话来逗弟弟,“阿弟今天有没有吃奶奶啊?有没有尿裤子呀?今天乖不乖啊?”

他花了好几天,做了一个极其精致的摇椅——比他之前给我做的任何玩具都要好——然后,把刚学会坐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放进摇椅里,在旁边一勺勺地喂弟弟吃米糊。路过的邻居都笑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这样耐心给儿子喂饭吃,他就乐呵呵地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没9点前上过床,总会一直陪在弟弟左右。

我心里越发觉得,爸爸的改变太明显了,比起弟弟来,爸爸对我的爱少了很多,而我只能自己在一旁生闷气。

弟弟2岁多时,爸爸买了一辆摩托车,每次去赶集都会让弟弟坐在摩托车油箱前,扶着两个后视镜,带他一起绝尘而去。

他们回来后,弟弟手上总有一些新奇的玩具,魔方、小汽车模型、迪迦奥特曼等等,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一边羡慕着弟弟手里的玩具,一边期望着他能快点玩腻了给我,当然心里也会想:“爸爸为什么不买两份?”

见我闷闷不乐,奶奶就在一旁劝我:“你做大姐姐的,什么都要让着弟弟点,毕竟以后是你弟弟养你爹妈,而你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家的,不用对你太好。”我不还嘴,心里却不以为然。

妈妈和爸爸说了好几次,让他下次上街“也带上女儿,不要只带儿子”。终于在一个恰逢周末的赶集日,爸爸决定带我一起上街。等我们买完东西后,爸爸让我先看着弟弟,他去交电费,去去就回。

我和弟弟乖乖地坐在地上等着,但过了快半小时,爸爸还没回来,3岁的弟弟开始不耐烦了,哭着闹着要回家,任我怎么哄也不听。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只能任由他哭。

爸爸回来后,见我们一个哭着、一个坐一旁看着,赶忙一把抱起了弟弟,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又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之后,他抱着弟弟去旁边的商店买了两只棒棒糖,一只给了弟弟,一只给了我。回家后,那只棒棒糖就被我狠狠地扔到了门口的池塘里,一口都没吃。

妈妈看到我们回来,一个那么开心,一个却一脸闷闷不乐,就开口骂我:“真是矫情,不懂事,从小就生贱!”我心里更委屈了,尽管平日里妈妈待我很好,甚至比对弟弟还好,可是这一次,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沮丧,就不分青红皂白骂人,我转身就赌气跑去了奶奶的厨房里躲了起来。

临吃饭,妈妈在客厅扯开嗓子唤了我几声,我也不应。等爸爸转了几圈找到我、想拉我回家时,我一把推开了他。

“你这孩子到底要闹什么脾气呀?再不回家吃饭,待会你妈妈又会打你的。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争你啊。”

“你什么时候争过我了,你就是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儿子,我都知道的,我也不喜欢你。”我把自己一上午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大喊着我对他的不满。

不善言辞的爸爸又默不作声了,而我却越发放肆地向他哭喊着,“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就是重男轻女!”“送走了妹妹之后也会送走我,是不是?”……

听到我的哭闹声,妈妈也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抄起旁边的柴火棍,一边打一边骂我:“不懂事,还耍大小姐脾气,没鬼用!”

我只顾着哭,也不敢还嘴,怕她打得更厉害。

一直默不作声的爸爸也没有阻止妈妈,转头跑回了家,因为弟弟也哭起来了。

3

从那次起,我对爸爸的芥蒂更深了。

平日里,父女俩的交流只剩下打招呼,他没去过我的家长会,不会主动找我问学校的任何事情。等上了初中,我和爸爸之间的僵持就更像是一场比赛了——谁先开口谁就输。

除了吃饭必须要待在一起,其余时间里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起身离开,或者干脆躲起来。爸爸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会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失落,我心里甚至还有点“报复成功”的快感。

妈妈常问我,“为什么不和你爸多聊聊天”。妈妈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对爸爸的“重男轻女”有意见,但她却觉得这只是我小气、不懂事。即便如此,我对自己的爸爸爱答不理,都是“非常不礼貌的”。

但她也不好总说我,因为稍微说两句重话,我就又哭了。

我能和爸爸待很长一段时间的,只有除夕的晚上、他做扣肉时,我和弟弟每年都会帮他烧火。当然,谈话的主要还是他们父子俩,为了不被扣上“不礼貌”的帽子,我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题都是关于弟弟的。

“爸爸,我今天在学校做作业拿了100分,你要多给我吃1个鸡蛋才行。”弟弟开心地说。

“鸡蛋吃多了,以后你就会经常拿零鸡蛋了,你真是个大番薯。”爸爸调侃弟弟。

“有人要拿零蛋咯……”我跟着附和了一句。

看他们父子俩聊得开心,我心里多少也会有些嫉妒——爸爸从不会主动去挑起和我之间的话题,而我也不会像弟弟那样倾诉自己在学校的近况。

除非因为学习的事,我必须得问他要钱——每次我找妈妈拿钱,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没钱,你去找你爸要”——最后,我要么被迫向爸爸开口,要么就再多磨蹭几天,等妈妈给我。

等到初三下学期,看着别人家父母对孩子嘘寒问暖,而我家父母却完全无动于衷,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恰逢需要买辅导书,钱又要得急,我不想再沿袭此前的“要钱”模式,更不想和我爸说话,只好自己想办法。

当时,我顶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黑发,每次上街,总有收头发的阿姨问我要不要卖。我和我妈都舍不得。这天中午,我心一横,径直跑出校门把头发卖了,得了180元,足够买辅导书了。

晚上,一家人看到短发的我,都问怎么回事儿。

“卖了。”我低着头扒饭。

“那你卖的钱呢?”妈妈问我。

“都买辅导资料了。”我说得很小声,生怕她怪我自作主张。

妈妈却没继续问我什么,倒是爸爸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第二天是周六,爸爸很早就把我们姐弟俩叫起来,说要带我们去山上看看前几天放的网有没有捕到鸟。我本不想去,但被妈妈瞪了一眼,还是跟着去了。

我和弟弟跟着爸爸的脚印一前一后的在林间穿行,很快就来到了爸爸放网的地方。网上一只斑鸠都没有,爸爸让我和弟弟找个地方先坐下,他去别处看看。

结果他刚走没几步,我和弟弟就看到一条蛇在我们附近爬行,“爸爸!蛇呀,快点抓住它!”我和弟弟忍不住大叫。

爸爸快步折返回我们身边,把我和弟弟护在身后,手起棍落,一下就打到了蛇的要害。被敲晕的蛇还在挣扎,爸爸解开了随身携带的布袋,徒手抓起地上的蛇,把它扔进袋子中。

回到家后,妈妈看到我们竟然还抓到了蛇,就说可以拿去卖,现在正是吃蛇的好季节,这蛇一定能卖不少钱。第二天一早,爸爸和弟弟就去了村口那里卖蛇了。妈妈把衣服丢给我,让我先去洗衣服,她来做早餐。

等我洗完衣服回来,爸爸和弟弟已经在家吃着早餐了。弟弟一看见我,立马跳起来,拿起桌上的可乐给我,说他和爸爸卖蛇卖了好多钱。

爸爸还是像往常般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也没有抬头。等我回到房间,却发现我的书桌上也有一瓶可乐,底下压着两张红色的毛爷爷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四个字“好好学习”。

我愣住了,环顾四周,过了好久才拉开书包拉链,把钱放进了语文书里夹着。再一转头,发现爸爸正往我这边看了过来,我知道钱是他给我的,只是他不言,我也不语,就好像我们的那个“沉默比赛”还在进行。

其实,那一刻的我多开心啊,我知道“爸爸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可我还有点贪心,我希望他也能主动问问我的学习,希望他能像我发小的爸爸一样,笑着问自己的女儿:“有没有什么目标?中考打算考哪个学校呀?”

只是,直到中考后,爸妈才知道我要读哪所高中。而开学报道的第一天,爸爸只是起早给了我一个红包,就去工地开工了。即使我在前一天晚上问妈妈,“我住宿的东西太多了,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学校报到?”他们两个也都说自己没空,让我搭发小爸爸的三轮车一起去就可以了,这让我很是失落。

4

高中在离家30多公里的镇上,学校周六要补课,只放周日半天假,所以我只有到了月底大周末了才会回趟家。如此偶尔见一次,我的待遇总是不错的——家里总会有我喜欢的斑鸠炖汤,妈妈还会准备水果和吃食让我带回学校。

爸爸也会试着和我说一两句话,但也就两句——“最近学习辛不辛苦?钱够不够用?”一开始我们还能一来一回地聊两句,多说几句,也就无话可聊了。

妈妈跟爸爸不一样,每次我回到家,她从不问我成绩,总给我说村里最近谁家的女儿出嫁了,我的哪个男同学当爸了,“怎么你就是要继续读书呢?当初要是初中读完了去打工,可能我现在也会当外婆了吧。”

每次听到妈妈这样喋喋不休时,爸爸就骂她:“傻婆娘,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该支持”。我心里一紧,不敢望向声音的方向。

“我就发发牢骚,你女儿就不是读书的命,等她高中读完了,再继续打工那还不是一样的。”妈妈毫不掩饰对我的奚落。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很安静。我希望爸爸能继续和妈妈说点什么,可他没有,只是把头转开,继续喝着他的枸杞酒。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绝对不能如他们所愿,一定要考好一点。

2014年6月,高考考场外挤了一大群家长,但仍然没有父母的身影,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进了考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发挥失常了——成绩出来后,只能读大专。

妈妈知道了我要报考的学校和专业,直接对我说:“你又不漂亮,长得还那么笨,再继续读书也是没前途的。不如去打工好了,这样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和你爸也不用那么辛苦。”

听了妈妈的话,我的眼泪当场就流了出来。若不能继续读书,我就只能像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去工厂打两年工,然后就匆忙嫁人,我不甘心。但我又不敢底气十足地说出内心的想法,一则是我自己考砸了,二则一年学费5500元、住宿费1800元,我们家半年的农作物收入还不到5000元,爸爸帮人家盖房子的人工费一天是80元,还要等楼房盖好了才能结算人工费,眼下,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然而,一旁的爸爸却开口了,语气没有一丝迟疑:“你要是想继续读书,就是借钱我也会供你读,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但是你这样一直哭,什么话都不说,我们哪知道你的想法。”

看着突然出声的爸爸,我反而哭得更凶了。

“我想继续读……”——这五个字最终还是从我嘴里说了出来,带着一点害怕和一丝不甘。

“想读就读,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女儿,你想要的,只要说出来,我都会尽量满足你。”

“她要继续读书你还能不给她读啊?但是钱呢?一下子我们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你以为供一个大学生读书很容易吗?”妈妈既震惊又生气。

爸爸沉默了几秒,“总会有办法”。

这一刻,我的心里就像裂了一条缝,过去这么多年,所有对爸爸的愧疚、感激全都涌了出来。比起城里的孩子,想上学、甚至留学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见过自己身边太多因为家里没钱而放弃读书的孩子。

比如表叔家的女儿,成绩一向优异,可表叔一句“没钱”,即使她跪在地上恳求,表叔也一样视而不见,最终还是让她收拾被褥去工厂打工挣钱了。

和他相比,我的爸爸通情达理多了。

5

爸爸向在广州做警察的三叔说了我的情况,三叔倒是很开心:“我工作单位就在这个学校对面,他们学校都是我们的停车场。大舒要是来广州读书,正好我也可以照应她。钱的问题二哥你不用担心,只要她想读,我也可以供她的。”

最终,爸爸向三叔借了3万块,直接打进我的卡里,这就是我3年全部的学费加生活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这笔钱用完,就只能靠你自己了。”爸爸把卡递给我。

我点点头。

“寒、暑假可以去打工,赚一些生活费也好。”他望向我,随后又补了一句,“往后,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你自己算着花啊。”

看着手上那张卡——这是我家的第一张银行卡,我家此前没多少存款,所以从来没有银行卡和存折这种东西——又看看在旁边站着的爸爸,我鼻子一塞,嗫嚅地说了一句,“谢谢爸爸”。然后,我竟无意识地上前抱住了他。是爸爸的应允,让我的人生多了很多可能,让我有机会选择我将来的生活。而对于他,为了这3万元,他得日夜不息地给人盖一年多的房子。

爸爸“诶诶”地点了点头,脸别过去,依旧什么都没说。

那个暑假我过得很舒心,我和爸爸之间终于能多聊上几句了。只是我已经习惯和他客气地交谈了,像是在刻意扮演一个懂事的好女儿。以至于表妹在一旁看到,都忍不住对我说,“你和你爸说话好官方,有点假。”

在离开家去学校的前一天,爸爸买回来了一个大芋头,说要做扣肉,还让我跟着他学。

“有人做给我吃就好,没必要自己学着做。”我竟也开始向他撒起娇来。

“打小你就喜欢吃扣肉,要是以后嫁人了,就吃不到我做的扣肉啦。我教你怎么调酱料,以后你要是想吃也可以自己做来吃,别想着我可以一辈子做给你吃啊,爸爸也是会老的,有一天我做不动了,我还想着让你做扣肉给我吃咧!”不知道为什么,这天爸爸的话特别多,一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常态,还发出了一股子老头子般的悲凉感慨。

眼见爸爸已经腌好了五花肉和芋头,我自告奋勇:“我来摆盘吧!”

可我刚一出手,爸爸就急忙拦住了我:“错了错了,肉的皮要向下放,不能向上放,不然待会蒸熟了,倒扣过来的肉皮在下,就不好看了。这扣肉的精髓就在倒扣这个操作上,你现在这样摆盘待会都不用倒扣了,到时候酱汁不能回流,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这一次,爸爸做了三盘扣肉,让我带给三叔一份,另一份端去给爷爷奶奶,最后一份是我们晚饭自己吃的。

晚饭时,妈妈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了一个红包,爸爸也从上衣的领口里拿了一个红包,说这是给我的出门利是,希望我出远门读书,在外一定要“利利是是,平平安安”。

看着爸爸那洗得发白的上衣,透过那薄薄的衣服下,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数出他身上有多少条肋骨。而手中的红包,更让我觉得异常沉重,我的眼睛好痒,想用手去揉。

“别哭了,吃饭吧,多吃点菜,往后要等寒假回家才能吃到这一口了。”爸爸夹了一块芋头到我的碗里,就没有继续说话了。

6

上大学后,我出去找了兼职,自己也因此开朗了不少。

妈妈在我离家前就下了命令,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给她报个平安,有时候我也会打电话给爸爸,但是只有在他生日和父亲节当天我们才会说上两句,聊天时长不会超过3分钟,就算有时我想多和他说两句,他的第3句话也是,“让你妈和你说吧,她在旁边”。

我们父女间还是维持着那种没有太多话、交谈不深的状态。

直到大二第一学期,妈妈在一个下午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医院和她一起照顾爸爸,我们父女俩的关系才算翻开了新的一页。

那一次,爸爸盖房子时因为过度劳累,从手扶架上摔了下来,手插进了一旁的钢筋,露出白骨,他当场就不省人事了。

当天下午,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高铁回去。爸爸看到我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他躺在床上,右手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我整个人都怕得发抖,眼泪又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没事就好”。

妈妈还在工厂做临时工,不能总在医院陪爸爸,我便顺势留在了家里,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着给他送饭。因为爸爸伤的是右手,我还要喂饭给他,很多次,脑海中竟想起很多年前、他这样喂弟弟的画面,直到有次妈妈说,“你小时候,你爸也这么喂过你,虽然不如喂你弟弟多,但是那时候家里太穷了,累了一天了,还要休息。”

我鼻子一酸,嘴硬地说,“我知道,不要你说。”

那一个星期,或许是因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和单独相处,父亲似乎要把过去十几年没说的话全都补上一样,他问了我很多,我都一一回答了。

“有没有谈恋爱?”

“没有,我们专业男女比例1:10。”

“可以慢慢找个人先拍着拖,等到毕业了,工作几年后就能结婚了”

他还告诉我在去上大学的这段时间,弟弟越来越叛逆了,经常偷家里的钱去网吧上网,“你做姐姐的,要多关心弟弟,多和他聊聊天。”

说完他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如果我们家要两处地方盖房子,我选哪个。

有好几次,我都想开口和他好好聊聊我心里这么多年的心结,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虽然心里的那些怨念早已过去了,但这么多年的客气和疏离,贸然开口谈这个话题,真是太难了。

爸爸出院那天,我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我可以给他做。他说想吃扣肉。

我去菜市场转了一圈,没见到卖芋头的,便买了一根粉葛回家。爸爸看到了,安慰我说:“粉葛比芋头的口感清甜,做出来的扣肉也一样好吃。”

这一次,轮到我站在灶台前,把猪肉、粉葛洗净,晾干水后就开始起油锅。爸爸则坐在了烧火的椅子上,灶火映着他的脸庞,我突然发现爸爸的头发掺杂了很多银丝。

“你是不是很恨我?”爸爸突然出声问我。

我愣了一下,没敢看他,呼了一口气:“我没有,爸爸你想多了。”

“唉,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可我总觉我们两个前世一定是仇人。以前你不和我主动说话,我能理解你是青春期叛逆,但你现在都20岁了,你对我这个爸爸还是一副戒备防范的样子,也不主动和我说你学校的事情,也不说你生活上和朋友的事情。我怕你不喜欢,也就不问,可是今天,我觉得咱们还是要好好谈一谈……”

爸爸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透着无奈和茫然失措,我知道这是他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的话。我也知道,这一刻,自己终于可以把心里压抑许久的话说出来了。

“爸爸,你把我养那么大,还供我读书,所以我对你很感激。可是我心里一直有芥蒂,就是小时候,你们把妹妹送走了……就为了有个儿子可以养老。那年饭桌上,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就好像你养大我就是为了把我送人的一样。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不把我直接送给别人呢?”

“所以你是因为你妹妹的事,对我一直有恨吗?就一句话你就记到了现在啊。”爸爸听了我的话,小声叹息道,“你还是太敏感了。”

“大舒,你是我女儿,我对你和你弟弟是一样的。我打过你弟弟、骂过他,可是我一直舍不得打你、骂你。你爸是个粗人,嘴巴也笨,不怎么会说话,也不会表达太多。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你一句话就记了那么久。可是,你在我30岁那年来到了这个世上,第一次叫我爸爸的孩子,这种血缘里面的喜悦,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锅里的油开了,我用筷子夹起了那块五花肉,丢进油里炸,肉滋滋冒泡,整个厨房里满是花生油和肉的香味。爸爸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的眼泪也一直泡着眼眶。

我心里的那根刺,终于拔出来了,可爸爸的话却又让我充满愧疚。

这些年我对他的冷漠、疏离,也一样深深地刺伤了他,作为一个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糙汉,他或许真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来处处为女儿着想,只是他以为慢慢长大的女儿能懂得他,却未曾想女儿“记恨”了他这么久。

我蹲下来,抱着他的膝盖,哭了起来,“爸,对不起……”

“我才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是我一直忽视了你,以为你会自己想明白的,可现在看来,我还是缺少和你的交流,才让你心里一直不舒服。”爸爸拍了拍我的背,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举动让我停止哭泣。

我知道我们的“比赛”真的结束了,爸爸先“认输”了,而我却是个不甚光彩的“胜利者”。

那天晚上的两盘扣肉,味道不伦不类的,我以为是粉葛的原因。

“呀,我好像没有放陈皮下去,难怪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我夹起一块粉葛,吃完后恍然大悟。

“第一次做,味道也不错。不过还是没有你爸爸做得好吃。”妈妈在一旁说。

“今年过年的扣肉就让你做了,我可以休息啦。下次放味陈皮,味道就很可以了。以后都由你来做给我吃吧,我就不做了。”爸爸笑了。

“好呀,以后都由我来做扣肉,过年你就可以休息啦。”我也笑了。

后记

2017年大专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比起在工厂打工的小姐妹,这份工作虽然辛苦,经常出差熬夜,但我很开心。这也让我从心底感谢父母,尤其是当时坚定让我读书的爸爸。

从那以后,我和爸爸也更为“熟络”起来。

去年,我给他换了智能手机、教会他用微信后,他会经常给我发发语音。可每一次都是晚上,我问他为什么白天从来不说话,他说“怕打扰到你工作,而且也只是很平常的事情,不想浪费你工作的时间”。他还是处处都在为我着想。

这两年家里的年夜饭,都是由我来准备的,扣肉这一道菜终于也成了我的拿手好菜,只是每年我都会做两种扣肉,一种是和爸爸以前做的一样,放了陈皮的芋头扣肉,另一种是没有放陈皮的粉葛扣肉,那是我们父女“破镜重圆”的象征。

爸爸很喜欢吃粉葛的扣肉,每次吃这道菜,他都会很骄傲地说:“这是大舒做的,你们都尝尝吧,可好吃啦!”

每次听到爸爸这样说,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想来那场旷日持久的“比赛”,让我们错过了太多像这样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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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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