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你就是我用青春投资的未来

2019-05-29 14: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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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罗老师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我和学校代表一起来送罗老师最后一程。

陈校长在追悼会上发了言。罗老师是他早年培养出的硕士生,外出读博士毕业后、回校任教至今,多年的师生情谊,让陈校长几度哽咽。罗老师躺在告别大厅的玻璃棺材里,哀乐之下,一众人在遗体旁缓缓绕行。“年纪轻轻,可惜了……”一同前来的教师中有人发出感叹,几位与罗老师生前相熟的同事们都抹着眼泪。

罗老师1977年出生,去世时刚满40岁,正值年富力强,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刚上小学三年级,尚有老人需要赡养,一家人的负担都在他肩上,如此匆匆离世确实令人惋惜。听说出事前的深夜,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加班做课题,大概凌晨2点左右突发心梗,因为深夜学院办公楼只有他一人,等到第二天上午,才被人发现。

罗老师与我的硕导是忘年交,我博士入学第一天,导师们带我去吃饭,我在饭桌上照例喊他“罗老师”,他摆摆手,说现在我是陈校长的博士了,我和他就算正儿八经的师兄弟,以后私人场合喊他“师兄”就行。

我和他算是半个老乡,罗老师的老家在河南边上一个与山东搭界的镇子上。他说自己的母亲是从山东嫁过去的,他也是在山东读的小学初中,因此应该算是半个河南人、半个山东人。有次我跟他开玩笑,问他自己“认哪边”?他笑着说两边都可以,山东人老乡稳当实在,领导器重,河南老乡能吃苦,这些年学校很多重大课题都是他们在做。

这些年,他也的确继承了两地的优点:作为学校教师中的少壮派,无论科研还是教学,他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学生、领导和同事们对他的风评也一直很高。2013年,罗老师破格评上了副教授,眼下又在准备冲击“正高”职称,前途一片光明。

追悼会结束后,罗老师的家属继续处理后续事宜,我则与老师们一起乘车返回。路上,有人翻出罗老师以前上课时拍摄的视频,讲台上的他意气风发、侃侃而谈。

“刘老师也真是可怜,今天在追悼会上哭晕了两次。”我忍不住感慨——刘老师是罗老师的妻子,也在学校工作,虽不教学,但我们平时还是习惯称她“刘老师”。

我身旁的老师表情却很复杂,半晌才说了一句:“她的好日子也快结束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去学校行政楼找陈校长签字,在办公室门口与刘老师撞了个满怀。她眼睛通红,脸上挂着泪水,刚从办公室摔门出来。

我向她问好,她认识我,但却没有理我,瞟了我一眼便走了。我推门进去,见陈校长也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校长先是教训了我一句:“搞好自己的学习,不干你的事别乱打听。”但转身拿东西时却又说了一句:“人这辈子得知足,是你的谁也拿不走,不是你的你也要不来。”

我明白,他是话里有话。

罗老师是陈校长当年的得意门生,博士毕业后也是陈校长看中了他的科研能力,特意打破学校教师引进“国外学术经历”的限制,坚持录用了他,还帮他解决了妻子的工作问题。

作为罗老师的遗孀,这段时间刘老师一直希望学校能看在亡夫的面子上,给她一个“事业编制”,并把自己原有岗位“人事代理”这四个字抹掉。陈校长作为学校主要领导,手里有这个权力,又是罗老师当年的硕导,在外人看来,于情于理也该帮这个忙。为此,刘老师来找过陈校长很多次,有时还会打断我们上课。

可陈校长却死咬着不松口,就是不给刘老师“转正”。

刘老师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大家在背地里也议论说,“动动笔”的事情,陈校长何必较这个真。

可陈校长就是“较了这个真”,不但自己坚持己见,连学校有其他领导在会上提出相关“建议”时,也会带头否决,以至于后来刘老师几次在学校停车场堵他,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大家都传言说,陈校长对刘老师多有不满,甚至将爱徒的英年早逝也归咎于刘老师,但陈校长本人并未没对我们讲起过这些。

2

读硕士时,罗老师是我的公共课教师,第一次上课,他在自我介绍时便提到了他的妻子。后来的不同场合里,他也经常把自己和妻子的爱情故事挂在嘴边。这么多年他总是说,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最感谢的人便是他的妻子。

罗老师1998年毕业于河南某大学,与刘老师是大学同学。两人从大一便开始恋爱,感情一直很好。毕业前,罗老师报考了我校的硕士研究生,打算继续深造,而刘老师读的是专科,早他一年毕业,毕业当年便在河南当地参加了工作。

罗老师第一年考研失利,决定“二战”。复习的那一年里,他没有任何收入,全靠刘老师资助。一年的努力后,罗老师终于如愿以偿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打好行囊来到武汉。刘老师也辞去在河南的工作跟随而来。

平日罗老师在学校读书,刘老师则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

每每讲到此处,罗老师都会满怀深情地说,当年虽然考取了“公费研究生”,但生活费却没有着落。他的家庭负担很重,父亲患病失去工作能力,母亲在家务农撑着3个孩子的读书和生活。原本第一次考研失利后,全家人一再劝说他赶快参加工作给家里减轻负担,他自己也数次动摇,唯独刘老师坚定地支持他的学术梦想,主动提出资助他读书。

3年硕士,为了让罗老师在学校安心读书,刘老师先后换了很多份工作,挣来的钱绝大部分都给了罗老师,自己能省则省。

“20岁出头,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别人都是被爸妈、男朋友宠着护着,要啥有啥,想啥买啥,但你们刘老师却使劲‘克扣’自己。我读硕士那3年,她的衣服、化妆品全是在学校后街的小店里解决的,我用钱的时候,她却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罗老师讲述的时候,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刘老师年轻时很漂亮,即便穿的用的都是学校后街的“三无产品”,依旧难以掩盖她的美丽。罗老师说,当时刘老师打工的一家公司老板的儿子相中了她,拼命追了大半年,给她许下了“有车有房未来老板娘”的承诺,可刘老师根本不为所动,甚至连老板儿子送给她的那些礼物,都被她想办法换成钱,又都给了罗老师。

罗老师以优异的成绩硕士毕业后,在陈校长建议下,当年便考取了南京某高校的博士研究生。但收到录取通知的时候,罗老师却再一次犹豫了——那时他的家境已经更为摇摇欲坠了。

2002年,罗老师的母亲积劳成疾,在一次入院就诊时被查出罹患重疾,那时他的两个弟弟都还在读书,母亲在电话里哭着对罗老师说,“不要再读了……你爹卧床不起,家里实在支撑不住了,赶紧找个工作赚钱吧……已经读完硕士了,出来工作足够了。”

接到母亲电话的那晚,罗老师彻夜未眠,那张博士生录取通知书就放在刘老师出租屋的桌子上,罗老师把它反复拿起又放下。

“咱这种专业,不像理工科,学成了出门就能找到赚钱的工作。哪怕就是毕了业,以后也要熬资历,可能得坐好多年的冷板凳,靠读书赚钱,那时想都不敢想啊!”后来有一次罗老师对我说。

那晚凌晨时分,罗老师终于下定决心,把录取通知书折了几折扔进了垃圾筐,然后离开出租屋去了附近网吧,想去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

天亮之后,当罗老师回到出租屋时,刘老师已经醒了,正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昨晚那份从垃圾筐里捡出来的录取通知书,脸上挂着泪水,一见罗老师就对他说:“能读、想读就继续读吧,有我呢,我可以继续赚钱帮你……”

罗老师说,那一刻他羞愧地想从8楼的出租屋窗户跳下去——同龄的女孩子还在攀比谁的男朋友送了更贵重的礼物、谁的婚礼要去国外举行、谁的未婚夫在市区买了大房子,而自己的女朋友,苦等3年,还要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绝大部分来供养自己。

“她家也不是那种很有钱的家庭,家里还有一个兄弟在读书,她的父母根本不会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读研那几年,她也是一直瞒着家里……”

那天,两人在出租房里抱头痛哭,罗老师一直对刘老师说“对不起”,说自己不但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反倒不断地给她增加负担,未来也不知道在哪里,要不就算了吧,两人就此分手,以前自己欠刘老师的,以后会加倍偿还。

刘老师听完,却扇了罗老师一个耳光。

3

罗老师在南京读了3年博士,刘老师又像当年从河南去武汉一样,跟着罗老师去了南京,找了一份工作,继续资助着男朋友的学业。

“那时我在学校读博,每月只有500块钱生活补贴,刚够一个人吃饭,她开始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工作,每月不到3000块钱的工资,后来为了多赚一点,换去了离学校很远的地方,虽然每月多了800块钱,但每天上下班要多坐1个小时的公交车。”

博二那年,罗老师在校外培训机构找了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按课时给钱,每月大概1000元的收入,干了半年,攒下了6000元钱。他把钱分成3份:2000元寄回家去,2000元交给刘老师,最后的2000元,买了台三星手机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刘老师。

罗老师说那是他读书期间送给刘老师最贵重的礼物,那晚,刘老师抱着手机哭得一塌糊涂。罗老师把刘老师揽在怀里,说自己以后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兼职,就不用她像以前那样辛苦了。刘老师却坚持把手机还给了罗老师,让他以后还是安心学习,上学期间不要想着赚钱:“你肯定要赚钱的,但不是现在,我不稀罕你这时候耽误读书的时间出去赚钱送我手机,我要的是未来,懂吗?”

自那时起,这句“我要的是未来”深深印在罗老师脑海里。

那台手机最后刘老师还是收下了,一直用到两人结婚前。而给她的那2000元钱,后来也被她以罗老师的名义打给了罗老师的弟弟——那年他弟弟在河南读大学,虽然学校有助学贷款抵掉了学费,但其他费用依旧需要家里四处筹措。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以她的个人条件,完全可以趁年轻找个各方面都远比我好的男人,结婚、买房、生孩子、过好日子,但她却一直守着我,守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罗老师说,刘老师不是不向往那种富足的生活,只是不愿给他压力。身边同龄的女孩子都在关注结婚、买房、买车了,刘老师也偷偷关注过房市,但两人都很清楚,以他们的经济状况,买房结婚依旧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直到2005年之前,刘老师都一直瞒着自己家人与罗老师交往,她骗父母说,自己从武汉“调动”到南京,是因为“业务能力突出,被公司派至南京负责新市场的开拓”。

但她父母担忧的是,眼见着女儿就奔着30岁去了,却从没听她说过谈恋爱的事情,在老家帮她物色过几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小伙子,其中据说还有一位,是他们县里某领导的儿子。一见刘老师的照片就喜欢得不行,甚至还说,反正自己也是做生意,“愿意回老家就回来,不愿回老家两人以后一起在南京发展也行”。

可刘老师都拒绝了,只推说工作很忙,没有时间考虑婚恋问题。开始时父母还由着她,等到2005年3月,刘老师的父母找到了南京,才终于发现了女儿的秘密。

既然如此,刘老师只得向父母承认,罗老师是在读博士,两人从武汉到南京,已经谈了多年恋爱,但对罗老师的家庭情况、以及这些年来一直资助罗老师读书的事闭口不提。

起初,刘老师的父母对罗老师还是比较满意的,但随后问起罗老师的家庭情况时,虽然刘老师不断给他使眼色、打圆场,但罗老师依然不想欺骗老人,没说几句,就连同这些年来一直接受刘老师资助的事情,全摊牌了。

刘老师的父母当场目瞪口呆,勉强忍耐着回到老家,马上就在电话里与女儿翻了脸,先是把刘老师臭骂了一顿,然后就勒令她跟罗老师分手,马上。

刘老师的父亲说:这些年你在外工作,没给过家里一分钱,父母也没多问,就想着你能在外地生活得宽松一些。前年家里修房子差2万块钱,问你拿一点,你说没钱;去年你妈去郑州住院,想让你回来陪陪,你说要上班没时间;今年你弟弟考上大学想买台电脑,想让姐姐“贴补”一点,你说“不凑手”,一分钱没给——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人和钱都“倒贴”给了一个穷小子!

父亲问刘老师“图什么”?刘老师说自己什么都不图,就是看上了他安稳、实在、执着。父亲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跟着罗老师以后日子会有多难?刘老师说,我自己愿意。

母亲心疼女儿这些年日子过得辛苦,劝她不要犯傻,还是找个条件好的嫁了吧,罗老师这样的,现在连工作在哪儿都说不定,怎么敢在他身上做指望?刘老师却说,“我不在乎,我相信他一定可以给我一个未来”。

4

2006年4月,刘老师瞒着父母与罗老师结了婚,婚房就是学校分给罗老师的博士生宿舍。

没有典礼、没有宴席、甚至没有双方亲友的祝福。那时罗老师正忙于自己的毕业答辩,两人领了结婚证之后,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请了几位同学同事,算是婚礼。

当得知女儿私自成婚的消息后,刘老师的父亲直接闹到了学校。他先去找了罗老师的博导,要求学校给他个说法,又去了学校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案说自己的女儿被罗老师“骗婚”。

罗老师的博导劝老人家要“往长远里看”,而派出所在了解情况后,也表示罗老师和刘老师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合,没有违反任何现行法律,派出所对此事也是无能为力。

老人气得叫来了老家的亲戚,要教训罗老师,好在学校提前发现了苗头,和派出所一起及时将事态平息。

最后,老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放话给罗老师,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坚决不承认这门亲事。

刘老师的父亲的确说到做到,女儿结婚后的前3年,他一直不认罗老师这个女婿。逢年过节罗老师陪刘老师回娘家,从来见不到岳父,岳母虽然会出面,但也对女婿没有好脸,甚至连读大学的小舅子,对自己的姐夫也如仇人一般,言语中充满了蔑视与挑衅。

罗老师的母亲在得知儿子处境后,东挪西凑了3万块钱,拖着病体来到刘老师的娘家,想替儿子“说和”一下,但刘老师的父亲直接将钱扔出了屋外,让她“别费心思”了。等到2008年,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刘老师的娘家人也没一个来探望。

讲起这些往事,罗老师时常忍不住心酸,说那时在岳父一家人的眼中,自己就是一个“用手段把女儿弄得五迷三道”的骗子。

直到2009年,两家人的关系方才缓和——原因很简单,那年罗老师终于买了房。

那是一套二手房,总价40多万,他交了大约十几万的首付——这里面包括他和刘老师婚后3年所有的存款,信用卡套现出来的一部分,还有从同事手里借来的钱。

有了这套房子,罗老师对刘老师和岳父岳母总算是有了一点交代。我去过那套房子,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里,80多平米的两室一厅,老房主留下了旧家具和几样简单的家电,整个房子被罗老师夫妇布置得井井头条。

“好的起点就是成功的一半”,那时的罗老师非常欣喜。他感谢妻子、感谢学校、感谢所有的一切,因为自己从没想过能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根发芽。

买房之后,岳父岳母第一次来到了他们家,岳父虽然嘴上还是有些不忿,但第一次和女婿喝了酒,爷俩儿干了一瓶12年的“白云边”。

那时候,我由衷地敬佩罗老师。他2006年底回校入职,每月工资只有4000多块,而那时学校附近的楼盘均价在7000左右——想想自己,参加工作3年后,工资卡上的存款也不过刚够在武汉买个卫生间。

按照罗老师的办法,他每月连同房贷、信用卡至少要还四五千块,正好就是那时他的工资总数,而他老家的父母还需要贴补。我问他,“工资都还贷款了,生活怎么办?”他笑笑说:“还能怎么办,‘开源节流’呗。”

所谓“开源”就是在校外寻找兼职——虽然学校给青年教师的科研和教学任务很重,但他还是私下找到了一家培训机构,每天晚上出去上课,每月大概有两三千块的额外收入。

虽然操劳,但罗老师总说,那段日子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一切也都有了希望。

5

2012年中旬,我回校参加一位教授80大寿的生日宴时,得知罗老师买车了——在酒店吃完饭,我和硕导在楼下等出租车,罗老师开着一辆白色轿车停在我们跟前,请我们上他的车,说送我俩回去。

那天他没喝酒,但看上去依旧红光满面。硕导坐在副驾上和罗老师聊天,我坐在后排,浓浓的新车味道扑面而来。

罗老师说,这车总价14万,他贷了8万多,每月还2000多。硕导就开玩笑,你家离学校走路不过10分钟,买这玩意干啥?罗老师说,“人家都有,咱不也得搞一个?”

罗老师又说,他最近又在外面的出版公司接了一个编写教辅资料的私活,想邀请硕导一起做。硕导说他知道,出版公司给的酬劳虽然不错,但时间太紧,之前也有人找过他,他没接。然后又劝罗老师悠着点,学校的事情已经够忙了,他本来就在外干着兼职,哪还有时间再接这种活?

罗老师叹了口气,说没办法了,自己已经收了出版公司的预付款,不然这辆车的首付哪儿来的?

硕导转而又埋怨他这车买的没有必要,那钱留着干啥也比买车强。罗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是老婆和岳父母强烈要求的,儿子上幼儿园了,“别人家孩子都是车接车送,自己儿子天天坐公交,说不过去。”

硕导有些不解,说学校的附属幼儿园不就在家属院里么,怎么还要坐公交?

罗老师说,他儿子去了一家有名的“国际双语幼儿园”,离家很远,这是刘老师决定的,说以后要把儿子送去国外读书,从小要打好基础。

硕导没再接话,只是下车时拍了拍罗老师的肩膀,说了句:“小伙子,加油吧。”

送硕导上楼时,我问他罗老师儿子上的那个“国际双语幼儿园”名字这么唬人,收费应该不低吧?硕导笑了笑,说具体多少钱他不知道,“但凭现在公安局开给你的工资,应该是远远不够的。”

事实上,罗老师的生活很节约。

那时候,我大概每隔两三个月能见他一面,每次他都穿着一件同样的衣服,夏天是白色T恤,冬天是灰色羽绒服。2014年一次吃饭时,他听说公安局发给我很多衣服,自己穿不完,便让我给他几件没有“警察”标识的。我问他干啥用,他说在家打扫卫生时穿。

我给了他两套没有标识的作训服,冬夏各一套,没想到自此之后再见面,他便一直穿着这两套衣服不脱。硕导跟他开玩笑说,你堂堂一个副教授,弄得跟学校保安似的。罗老师却笑着说,这衣服跟保安制服不一样,纯棉的,穿着舒服不说,还耐脏。

硕导私下里跟我叹气,说不知你罗老师两口子着什么急,好好的日子非要过成这样。不久前,罗老师又来找硕导借钱了,一开口就是10万——刘老师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说武汉的房价马上将有一轮暴涨,最近学校里不少同事都在想办法凑钱买新房,和刘老师要好的一位学校老师已经看好了楼盘,约刘老师一起“团购”。

那是2015年上半年,当时罗老师身上的房贷、车贷、信用卡都还没有还完,孩子上学要钱,每月还要资助双方父母,实在拿不出闲钱。但刘老师对于买新房的态度非常坚决,无奈之下,罗老师只好找身边要好的同事朋友借钱。

硕导建议他不要再给自己平添压力,即便付得起首付,后期的还款也会让他喘不过气来。罗老师说,自己又接了一份私活,现在还有个“副教授”的名头,外面给的钱也多,还款应该没什么问题。

硕导见劝不动,便又建议他,真要买新房,就把现在住的那套二手房卖掉,不然供两套房子谁能受得了?但罗老师说,刘老师不愿意,说是要留着以后涨价再卖,而且以后他们的父母来武汉养老,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硕导有些恼火,说你老婆怎么想什么是什么,她不看看你们的经济情况吗?约她“团购”新房的那个老师,父母以前都在政府机关上班,老公还是做生意的,人家父母都能给资助,你家能吗?你想累死自己吗?

罗老师却说,刘老师也在外面找了兼职,她说趁年轻的时候拼一把,“房子是保值的,好日子在后面”。

罗老师最终还是买了那套新房,硕导借给他8万块,陈校长也借给他了一些,加上身边同事、朋友和信用卡套现的钱,终于勉强凑够了二套房的首付。

交房那天,罗老师请大家吃饭,我也去了。席上,刘老师问我在武汉有没有买房,我说没有,“之前存款还能在武汉买个厕所,现在估计只能买马桶了”。

刘老师笑着说,你是公务员,很好贷款,赶紧跟家里要钱付首付,不要把钱都“胡花”了,不然以后真连马桶都买不起了,看你怎么娶老婆。

我开玩笑说,罗老师当年不也就只有南京的一间博士生寝室,你不也嫁给他了?刘老师嗔怒地看了罗老师一眼,转而对我说:“现在女孩子哪有我那时的眼光?你连马桶都买不起,看有人嫁给你不?”

大家都笑了,罗老师也在笑,但我从他的脸上,却分明看出了疲惫和无奈。

6

时间又过了两年。罗老师39岁时,在外人眼中无疑是一个成功者。

在校内,他的教学和科研水平没的说,承担着大量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课程、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课题项目,名字常年出现在学校优秀教师公告栏上。

在校外,他时常受邀开办讲座,名片上除了“XX大学副教授”外,还有一连串的头衔——“XX大学客座教授”、“XX公司顾问”、“XX协会理事长”,这些头衔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益,据说他外出一次2小时的讲座,就能拿到5000块以上的酬劳。

一次,我为考博去找他,拿着一本书问他应该着重看哪些内容。他看了一眼参考书封面,就告诉我“这本不用看,写的不好”。我问他为啥不好,他说,这本书就是我写的,书里的观点都是四处摘抄的。我说这书封面上的作者名字不是你呀,他说这是他受人所托“代笔”的,那人出书是为了评职称,他则只是为了赚一笔稿酬。

我问他写这么一本书能赚多少钱,他说没多少,1万多点。

我说您也不像缺这点钱的人啊,怎么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他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那时候,罗老师的身体状况已经眼见着每况愈下了:以前一头浓密的黑发成了“地中海”;时常咳嗽,他说是因为平时太累、吸烟太多的缘故;走几步就喘,满头大汗,大伙坐车去饭店的路上他都会睡着,醒来后又说不好意思,自己昨晚忙到凌晨4点多。

但在饭局上,他却很亢奋,两杯酒下肚,说还是刘老师眼光毒辣,二套房买了之后,武汉房价真的又暴涨了一轮,2015年买的那套房子现在已经翻了翻,按照现在的房价,他至少能赚100多万。

有人劝他趁房价高赶紧卖一套,这样不但能少些压力,还能把以前的贷款清了。罗老师却摇摇头,说卖了住哪儿?买了新房后,妻子把岳父岳母接到武汉来养老了,就住在以前那套二手房里。

硕导借机问罗老师他自己的父母怎么样了,他说父亲前些年已经离世,母亲现在武汉治病,一个弟弟帮忙照顾着,但以后估计还是自己的事。

他叹了口气又说,两个弟弟都不成器,一直在外打工,小弟连婚还没结,根本无力照顾母亲。他是家中长子,又是学历最高、最有出息的,以前为了读书,没能给家人做什么贡献,现在有能力了,得负担起来。

我说你这边的房子够大,把老太太接过来不就行了?罗老师却苦笑着摇摇头:“你是还没结婚,不知道家里的事情有时比外面更复杂。”

那天,罗老师没给我解释“更复杂”的意思,后来还是在陈校长的口中,我才大概知道了罗老师说那句话的原因。

2017年初,罗老师找到了陈校长,想“走后门”申请学校家属院的“指标房”。

陈校长很生气,因为按照政策规定,罗老师在武汉已经购有两套住房,根本没有资格再申请学校专门给无房教师的“指标房”。陈校长埋怨罗老师说,当初买房时劝过你再等等,也说了学校对新进教师有住房待遇,房子已经空出来了,只是政策暂时没有出来,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就会有“指标房”,但你偏沉不住气,非要自己买。

罗老师则苦着脸说,当时实在是不买不行,刘老师一直在催他,两人几乎天天为了房子的事情吵架。而这次他来“走后门”的原因,是刘老师不让患病的婆婆跟自己一家同住,让他“有本事再去搞套房子”。于是他就想到了学校的“指标房”——虽然没有产权,但2000块钱一平,才是校外房价的1/10。

陈校长很生气,拒绝给自己的弟子“开后门”,并直言告诉罗老师,管好自己的老婆,“人的欲求是没有尽头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非是罗老师第一次找陈校长“开后门”,就在跑“指标房”不久之前,他还找过陈校长,求他给刘老师办一个“正式编制”。刘老师当年以大专学历进入学校工作,本来就是陈校长帮忙的,随着学校竞聘上岗政策的日渐严格,她越发感觉到自己“人事代理事业编制”的岗位不稳,于是要求罗老师帮她上下打点,想办法去掉“人事代理”4个字。

但无论是“转正”还是“要房”,陈校长都没有满足自己的得意弟子。罗老师没办法,只能暂时租房,将出院后的母亲安置下来。

7

最后一次与罗老师吃饭是在2017年10月,那次他借口为我“回归母校”接风,把我的硕导和另外几位要好的老师约在一起。

那天他的状态十分低沉,服务员送上菜单,他看也不看直接扔给我,让我想吃什么就点,自己却点了一根烟,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再买一套房,但自己确实已经负担不起;要么跳槽,去一个能给自己更好待遇的学校。

这其中的第二条路是刘老师给他“找”的:当时市里另一所高校为建设“双一流”,出台了“人才引进”制度,按照罗老师的条件,完全可以拿到不菲的“安家费”或市内的一套住房;另外,那所高校还承诺解决配偶的“事业编制”。陈校长已经同意了他“跳槽”,但前提是,必须先把所承担的本校课题结题。

在座的各位老师纷纷劝他不要冲动,有人说,“这就是陈校长不想让你走,2年期限的课题,5个月你怎么完得成?”也有人说,“你再跟刘老师沟通一下,事业编虽然重要,但一家人没必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罗老师却苦着脸说,家里那边已经没得商量了,自己前几天为了这事已经跟刘老师吵过一架了,他一时生气说这样下去两人怕是过不下去了,刘老师闻此,转身去厨房拿着菜刀就喊着要自杀,说自己当年瞎了眼,大好青春、节衣缩食,供了他这么个白眼狼,早知现在,当初就该去跟那个富二代当个阔太太。

一说到过去,罗老师就怂了,他开始给刘老师道歉,求她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

一位与罗老师关系很好的同事实在没忍住,说:“你老婆过分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40岁的人,看上去比陈校长还沧桑,你参加工作几年?满打满算11年,房子买了一套又一套,车子刚还完贷款又换一辆——现在把她父母接到武汉来了,还要再帮她换工作,这样下去还有完吗?她当年供你读书确实令人感动,但现在看来,她那是在找长期饭票,而且是杀鸡取卵!”

以前罗老师绝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说刘老师的不是,但那次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看在多年好友的份上不好翻脸,只是低头抽烟,没有和那位同事计较。

整个饭局上,罗老师只是闷头喝酒,很快就醉得不省人事。散席后,大家一起送他回了家,回来的路上在众人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前些年刘老师的弟弟结婚,岳父让罗老师拿了12万彩礼钱,去年刘老师要换车,罗老师又贷款买了一辆小30万的Mini Cooper。

刘老师现在是学校里有名的“精致女人”,带着3万块的表,拎着5万块的包,不时与她的“好闺蜜”们去香港走一圈。而罗老师依旧不时穿着我当初送给他的那两套作训服,出现在校园里。

“人家的日子有人家的过法,你们当着学生辈的面扯老师的家事做什么!”硕导顾忌我在车上,回头让那几位年轻老师说话注意场合。

老师们不再讨论,但送硕导上楼时,硕导却又专门转头对我说:“以后娶媳妇,眼睛要擦亮些。”

8

罗老师离世那晚,他正在加班忙着给手里的课题结题。他那段时间几近癫狂,因为那所承诺给他房子、并给刘老师解决事业编制的高校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年后若不能办理调动手续,他们将放弃对罗老师的引进。

陈校长又给他做了几次思想工作,劝他不要着急,在学校好好干,评上“正高”职称后收入和待遇自然会更上一层楼,到时房子也就有了其他解决途径;即便想走,那时与新单位谈判的筹码也会大很多。

罗老师说自己实在等不了了,再不走,妻子就要跟自己离婚了。

陈校长看他真是可怜,只能叹了口气,同意他把项目移交出去,赶紧去新单位报道。罗老师嘴上答应了,项目却依旧在做。陈校长很是诧异,反复询问下,罗老师这才说了实话——那笔项目的经费他已经套出来花了,因为刘老师“要用”。

那次,陈校长一怒之下,差点把罗老师交去纪委,最后还是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自掏腰包给爱徒平了账。

罗老师万分感谢,承诺一定会给陈校长一个交代,不料仅仅几天之后,他就因过度劳累引发心梗,在凌晨的办公室里离世。

与学校反复交涉后,刘老师看确实无法“转正”,便索性于2018年中辞了职,把孩子交给父母,自己去了外地。

有人说她去了南京,有人说她去了深圳,还有人说打开她的朋友圈,里面全是面膜和护肤品的广告,可能是做了微商。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后来我问硕导。

硕导沉思着摇摇头,说,也许只有罗老师和她自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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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独家记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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