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海员的悲哀

2019-11-20 10:32:01
9.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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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医院看孟哥的时候,孟哥并不虚弱,但脸色却不太好,哭丧着跟我说:“做个肠镜,花了1万6。”

我笑了:“谁让你来莆田系医院做肠镜来着?快40的人了,一点社会基本常识没有?”

孟哥苦笑一下,耄耋老人一样的脸上泛起层层皱纹。

孟哥是我们班26个人中唯一一个在船上坚持下来并混到船长的人。他从2006年毕业至今,在海员这个行业中一路摸爬滚打,年收入税后也有40万了,算上公积金,在大连这样一座城市,绝对是中等偏上收入。可是他没房,没车,也没存款。

“现在感觉家里的狗子、孩子、妻子,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似的。”躺在病床上的孟哥说起自己的人生,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1

孟哥常常觉得,自己能够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来到城市读大学,就跟偷来的人生似的。当年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报考了海事大学的航海学院,主要是相中了这里一年1500元的低廉学费——即便如此,他那时也拿不出来。

报道那天,孟哥和一众交不起学费的新生们围在辅导员身边,辅导员一手摸着后脑勺,皱眉沉默,良久憋出一句话:“X!咱们学院的都这么穷吗?”

自然,贷款利息低的国家助学贷款成为了这帮穷学生们的首选。只是狼多肉少,大家为抢占名额,纷纷开始准备材料。办理助学贷款的程序、具体需要的资料,都是辅导员根据校方要求传达给各班班长,再由班长通知需要办理的同学。于是,若是班长这个上传下达的角色有了“私心”,事情就微妙了。

跟其他几位申请助学贷款的同学比起来,班长跟孟哥的材料最为接近——换句话说,班长和孟哥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拿到贷款。所以,当孟哥以为材料都交齐时,班长就突然告知他:“老孟,学校还需要一个村委会盖了公章的、能够证明你们家里穷得拿不起学费的公函,2小时后就截止提交了,你能拿到吗?”

孟哥回老家,需要先乘坐4个小时的火车,再辗转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往返的路途加起来至少要一整天。这情况,收发大家资料的班长自然清楚。

孟哥闷声闷气地问班长:“辅导员什么时候通知的这事?我家里那么远,这点时间根本不可能拿到公函。”

班长却撇开话题:“老孟,时间紧,你想想办法……”

大家都知道班长这是故意使绊子,可孟哥并没跟班长起任何争执,只是自认倒霉。助学贷款顺理成章地被班长拿走了,孟哥只得在老家东拼西凑四处借钱,大学期间只能拼命打工赚钱生活。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都看得明白透彻,却从不想改变什么。好的事情享受着,不好的就自己忍着。

身上背着债的人,自然不可能有太多选择,2006年本科毕业,为了尽早工作还钱,孟哥放弃了保送研究生的机会,一门心思往船务公司钻。

“双()选()会”上,当其他学院的毕业生低三下四、看着HR的眼色为现实谋杀理想时,船务公司的职员们却都轻轻敲着航海学院寝室的门,赔着笑脸说:“同学,还有想签我们公司的没有?”

航海专业苦,从入校时大家心中就有数。当孟哥和我聊起毕业去向,我直言自己不想跑船,“太辛苦了。听说我们的专业报考海事局的竞争小,我想试试。”没有家庭背景社会关系的孟哥,对自己在公务员系统中的升职空间和收入水平并没有信心,而是当即决定:“我要上船,而且要干到船长。”

很快,他就签了一家国际知名、主营危险品运输的大公司,一签就是终身协议。他的想法很简单:危险品船员的工资水平要高于一般船舶船员,刚毕业的水手,一个月到手工资也有800到900美金。如此,可以多赚点钱好还债。

当时班里也有同学跟航海公司签“双选协议”,签5年的居多。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跑几年船,攒点钱后,到陆地上做点小买卖、考个公务员。很少有人像孟哥这样,一毕业就希望坚持跑船到船长的。

彼时,中国航运市场的行情跟当时的GDP一样节节攀高,为了加强国际航运竞争力,对高级船员需求量巨大。尽管如此,对船员的选拔制度依旧极其严格,即便是我们这样全国一流的航海学府,能够取得高级船员证书的学生也并非百分之百。

大家都觉得孟哥傻:“有高级海员证书,哪个世界一流船务公司不能进?马士基不好去达飞,达飞不好去中远,反正都是跨国航运集团,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编者注:A.P.穆勒-马士基集团,常简称为“马士基”,是一个总部设于丹麦哥本哈根、世界知名的跨国企业集团。其以集装箱运输、离岸石油开采和运输作为主要的业务核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集装箱船运经营者及集装箱船供应商;达飞海运集团是世界上第三大集装箱运输公司,总部位于法国马赛;中国远洋运输(集团)公司,简称“中远”或COSCO,是中国大陆最大的航运企业,53家由中央直管的特大型国企之一,全球大型海洋运输公司之一,2016年与中国海运集团总公司组建中国远洋海运集团。

孟哥却一本正经地说:“用终生协议表个态,希望公司快点让我升职,赶紧赚钱还债是正经。”

那时,孟哥已与人文学院小青谈了两年恋爱,这着实让我们一众单身4年的和尚百般羡慕。毕业没多久,两人就领了证。

人文学院毕业后就业形势不好,小青找工作屡屡受挫。仗着孟哥工资还不错,小青便先在家待岗。孟哥对此也不甚在意,说只要小青开心就好:“我这辈子没什么大理想,就想着有一个房子,养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个狗子。”

2

船员有一个世界通用的晋升体系,像孟哥这样,从大学毕业进入船务公司后,还是要先从水手做起,然后一步步晋升到三副、二副、大副,直到船长。晋升时间的长短因公司和航运市场而异,有的十一二年能干到船长,有的就得熬到十五六年甚至更长——但只要不怕苦,坚持干下去,还是有盼头的。

而且,“官升一级”工资基本都会翻倍,若是30来岁当上了船长,一年工作六七个月,年薪几十万,日子必然会过得不错。

所以,孟哥一上船便干劲十足。凭借着扎实的专业知识,又比别人干得多,孟哥一心想早日晋升到三副——只有晋升到这个级别,才算得上是甲板部的管理级船员。

孟哥是有“高级船员证书”的,在正常市场行情下,两年后就会自动从水手升任三副。然而天不遂人愿,2008年,一场经济危机打乱了行情,很多小船务公司纷纷倒闭,孟哥所在的大公司业务量也急剧减少,大批船员无船可上——那时,在陆地休假,就这意味着没有任何收入。

这一年初始,公司没有委派给孟哥任何任务,一直让他“等通知”。不但不发工资,反倒要向公司缴纳一笔五险一金的费用。因为需要随时等待公司召唤,也不能随意从事兼职赚钱,孟哥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僵局。

可他还是闷着不管,既不主动联系公司要求上船,也不旁敲侧击地打听市场行情寻找跳槽机会。好多同公司的同事都在提醒他:船员管理公司的船员调配部门,是决定船员能不能上船工作的咽喉部门,要想上船,这些部门的人是需要“打点”的。孟哥也不傻,但是要他去给人请客送礼,就好像大姑娘怀娃——实在见不得人。

小青一直没出去工作,孟哥没了收入后,两人便坐吃山空了小半年。小青觉得把孟哥送上船赚钱比自己出外养家靠谱,便开始积极请客送礼,“那不是送礼,那叫做‘沟通’。礼是沟通的桥梁,它连着你和船员调配的人呢。”小青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让孟哥去管调配的家里。

收礼、办事,没出一个月,孟哥终于以三副的身份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三副是船员收入“上行”的开始,孟哥这一次上船,每个月工资从6千涨到1万多。但工资的上涨也不代表业务能力突出——毕竟,海员这种工作,尤其是管理级船员,经验积累最重要。

按照分工,大副负责甲板部的日常工作,是甲板部的“老大”,除船长以外的甲板部兄弟们都归大副统一管理;二副负责航线设计;三副负责救生设备的保养维护。管理级船员在不同时间段都要驾驶船舶航行,所以船长、大副其实对孟哥这个新晋三副的工作是不放心的——茫茫大海,一个年轻三副第一次驾驶船舶,一旦发生事故,所有人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船长、大副对孟哥的“不放心”,直接演变成了水手们对孟哥的“不上心”。对于保养甲板、敲锈这种甲板部的日常工作,孟哥在布置完后,水手们执行起来总是大打折扣——尤其是那些年长的、迟迟考不下“高级海员证”、却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水手长们,对新晋三副命令更是应付了事。而所有的后果,都需要孟哥负责。

人在船上常年处于同一个封闭环境中,往往会变得敏感,爱钻牛角尖。

在好莱坞大片《怒海争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年轻三副,因为总被水手不断鄙视,工作中出现了很多错误,最后忍受不了压力跳海自杀。有人认为是这个三副自己太脆弱、不够坚强,可只有真正常年待在船上的人才明白,海上工作中的压抑、自我怀疑与否定,若是无处发泄,时间长了人就会“变态”。

孟哥的第一次人身事故,就是在这种情况发生的。当时船靠泊在澳大利亚港口,由于码头设计缺陷,船舶待在码头时上下起伏特别严重。系泊缆绳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反反复复,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一旦缆绳崩断,船舶就会不受控制地撞击码头,酿成重大事故。

船长坐镇驾驶室,要求孟哥带着3个水手去船尾“加固缆绳”——也就是在船尾现有6根缆绳的基础上,再增加1根缆绳。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那6根缆绳若是有崩断的,但凡绳头有一点点扫到在作业人员身上,重大伤亡事故就不可避免——形象点说,打到头上,头打烂;打到腰上,高位截瘫。

孟哥作为三副,本应该站在船尾指挥水手们系泊新缆,但是水手们并不完全遵照孟哥的指令行事,导致新的缆绳迟迟不能系泊在大船的系缆桩上。船长在驾驶室里怒不可遏,水手不停埋怨孟哥指挥不当,看着大船上下剧烈起伏的危险状态,孟哥终于被逼急了,大骂水手,水手上手就将孟哥推到缆绳近前。

也就在这一刻,有根尾缆正好被崩断了,断缆绳处的一个细丝若有若无地扫向孟哥的口腔,两颗门牙瞬间粉碎,“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就觉得嘴里凉了一下,牙就没有了。”孟哥事后说。

因为感觉不到疼痛,孟哥还是坚持把备用缆绳系妥后,才想起牙需要处理一下。读书时,他总是说“男子汉打落牙齿和血吞”,没想到此刻竟一语成谶。

3

为了钱,那一次,孟哥在海上坚持漂了整整11个月。

下船那天,从香港回家的路上,他给小青买了最新款iPhone。他知道小青喜欢金货,又买了金耳环、金项链,还给在农村的父母带了“人头马”。可他自己却舍不得给买哪怕一件T恤——这也是大部分船员的状态,用血汗换回来的钱,对自己能省则省,对于亲人却毫不吝啬。

看着满满一行李箱的礼物,孟哥跟同行的船员说,要悄悄回去,给老婆一个惊喜。对方则回了他一句海员常说的笑话:“还是提前通知一下媳妇自己回家的时间,最好不要给媳妇一个惊喜;否则,媳妇多半会给你一个惊喜。”

孟哥那时刚毕业3年,把这话真当了笑话听。

生活就像演电影一样滑稽,小青真给了孟哥一个惊喜。

当孟哥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打开房门,打眼就看到小青跟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在平息了看到丈夫的意外情绪后,小青大大方方地向孟哥介绍:“这是小马,我的同事。”

原来,孟哥在海上时,小青认识了卖保险的小马。卖保险就是拉人头的行业,小青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小马的下线:一个保险业务员,美其名曰“干上了金融行业”。

那时候孟哥还年轻,并没有怀疑小青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妻子找个工作也好,就当打发时间了。

孟哥带回来15万现金,没多想,便把钱全部转给了小青,自己一分都没留。在家休了一个半月假后,孟哥跟小青说,现在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怕是还要涨,“我们拿这15万付个首付买房子吧”。

小青轻轻松松地说:“没那多钱了。”

孟哥问还剩多少就交多少做首付,“剩下的我再上船赚”。

小青就说,还剩3万。孟哥不敢置信。

原来小青入职保险公司后,业绩并不理想。同学们都是刚刚工作没有积蓄,亲戚们见到卖保险的好像见到福寿膏(鸦片)一样躲得远远的。为了冲业绩,小青用孟哥的钱给自己和孟哥买了好多“人生保障”。

“我死了,就发财了。”孟哥是这样评价这些保障的。

孟哥说他当时就感觉脑门子疼,却并没有苛责小青。毕竟她也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着想。再者,孟哥总觉得亏欠小青,自己常年在海上工作,家里家外的都是小青一个人张罗,“(有时)半夜门板响了,她一夜都不敢合眼,她愿意怎样,就由着她吧”。

没有钱就没有生活,休假不到2个月,孟哥又上船赚钱去了。

4

孟哥荣升二副时,时间已是2012年,此时他和小青的孩子还不到1岁。

在船上,三副负责的航行时间段是“8到12”,也就是每天上午8点到中午12点、晚上8点到半夜0点,需要在驾驶室负责船舶驾驶。而二副的工作时间是“0到4”,也就是每天的凌晨0点到早上4点、中午12点到下午4点。

显然,二副的工作时间是反人类的。一般人做到二副的时候,要么忍受不了辛苦,下船另谋出路,要么寄希望于迅速升职到大副,这样不仅工作时间可以正常化,还可以升职加薪成为甲板部一把手。有终身协议在身的孟哥,当然是选择后者,身为新晋奶爸,他工作又有了干劲——直到他们的船上换了一名船长。

船长分为普通船长和高级船长。考上海事局颁发的船长证,是普通船长;3年后可以参评交通部的高级船长评审,过了才是高级船长——这在国内是副高级职称,也是中国航海界能够拿到的最高职称了。

新任船长便是位高级船长,因为接下来要跑美国航线,船长要应付各项港口国和码头货方检查,对英语水平和业务要求都很高。

起初,孟哥及全船兄弟对新船长期待很高,可惜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往往和技术能力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大家很快发现,新船长最大的问题是“不管下属死活”。

几百年前,船长之所以被船员称作“上帝”,且在船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因为通信设备不发达,船只能否顺利航行,完全依靠船长的个人航海技术水平。但随着通信技术不断发展,如今的船长可以随时跟陆地调度进行电话、邮件通讯,船长对自己的判断有怀疑时,可以随时跟陆地联系获取帮助,尤其是遇到恶劣气象时,可以有岸基的气象导航帮助船长选择合适的航线。

但技术带来的“安全保障”,也让船长的权力不断被资本的力量削减。很多时候,为了完成货主、船东的要求,船长不得不牺牲船员利益甚至是安全。比如某年在日本沉没的一条散货船,表面上看是船受到台风的影响,可是如果让船长撇开经济利益关系,相信他一定会选择远离台风区域的避风港抛锚避风,而不是前往位于台风区域的日本锚地抛锚“抗台”——这大概率是货主船东为了追求更快的船期,让船只去冒险。

这种情况下,如果船长为了个人利益向领导示好而不顾整船兄弟死活,那么船员的日子就会暗无天日。

不幸的是,孟哥这次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船长。

孟哥同新船长的第一次冲突,是在新加坡向美国航行过程中遇到的。

8月份的新加坡炎热异常。甲板上扔一个鸡蛋,放点油,十几秒就能变成煎蛋。对于工作了一天的海员来说,能够洗澡是一件大事。偏偏这时,船上的海水淡化设备发生故障,机舱在检查后得出结论,必须“上配件”才能修好海水淡化设备。

通常情况下,这只需要船长向公司提出申请,公司海务委派当地代理购买配件送上船进行修缮即可。可是在新加坡上配件,要比国内购买配件价格略高,新任船长为了向公司证明自己管理船舶后船上“节流”明显,竟然没有向公司申请配件,反倒让“大家忍忍就过去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新加坡上配件尚且嫌贵,去了美国岂不是更贵?船员们怨气冲天:“船长为了自己在公司方面有好的表现,至少两个月内都不打算让我们洗澡了?”

大家私下里都把船长叫“黄世仁”,孟哥虽然也有怨气,但是想着自己是高级船员的身份,说话还是得克制,而且,他想要升大副,还需要船长的推荐信。一般来说,只要二副工作期间没有大的问题,船长都乐意做个顺水人情,给公司写个推荐信。孟哥此前也曾向船长提过,希望能够获得推荐信,船长当时答应得很痛快。

然而有一天,孟哥上驾驶室的时候,偷听到大副跟船长的一段对话:

“船长,老二(船长把三副叫做老三,二副叫老二)上次说的推荐信的事情,要不要跟我今天的邮件一起发给公司?”

“我管他这个XX事!”

大副没敢多说什么,倒是躲在一旁的孟哥听了个全乎,气不打一处来:即便不愿意劳心费神地给我推荐信,说话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等行到印度洋穿越苏伊士运河之前,船长又下达了一个命令:船上不允许私分伙食费。

私分伙食费一直是国内海员收入的灰色地带——通常,船员每天的伙食费用是8美金,1个月就有240美金左右——有的航运公司每个月给一个船员只花100美金的伙食费,剩下的140美金会以现金的形式发放到船员手里。这就相当于每个船员每个月多赚了1000多元人民币。

船长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有意见,只是敢怒不敢言。特别是一心想着赚钱买房的孟哥,1个月1000元钱,对他并不是小数目。

没过太久,大台(船上服务员)给船长打扫房间时发现了一个秘密:船长有一个账本,里面记录了船上进伙食的费用和供应商给船长的返点——换句话说,船长是用大家的伙食费肥了自己腰包。

大台把这事跟孟哥说了,孟哥愤怒异常,拉了几个比较熟悉的同事一说,大家纷纷表示“这活不能干了”。几个人要求孟哥带头罢工,孟哥脑子一热,真就带着大家研究起来。

彼时的孟哥跟刚毕业时已不一样了,他有人缘、有技术,在水手们心中也有了一定的威信。当天,船就停在了印度洋上,不下锚固定船位,也不继续前进。船长发现问题不对,却找不到人干活,手下只有一个大副没有罢工,可是大副也左右摇摆,不能成事。孟哥作为代表向船长逼宫,向公司发邮件:“要么换全船船员,要么换船长。”

公司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船上这边却热闹起来。船长指责孟哥带头罢工损害了公司利益,孟哥一边据理力争,一边阻止低级船员武力伤害船长。

大洋里发生武斗,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茫茫大海,武斗的两人如果打红了眼,随时都可能把对方扔下海,上哪儿救?2008年,我们一个同届的同学外派中跟菲律宾船员吵架,当晚就消失不见了,是生是死,至今未知。

孟哥怕事情闹大,跟大厨商量,把厨房里的刀叉统统扔进了大海,又让水手长把干活用的板子斧子锁进库房,苦苦等着公司的回音。

公司很快就妥协了——毕竟换一个船长的代价远远小于换一船船员。

5

这是孟哥航海生涯中的一场硬仗,再次下船休假的时候,孟哥一到家就付了首付,贷款买了一套35平的小公寓。

这是孟哥人生的巅峰——房子,妻子,他已经实现了两样;但这也是孟哥人生的低谷——因为小青有点“看不起他”了。

小青对孟哥的归家并未表现得怎么热情,反而张口闭口都是小马:小马爸爸是村长,你知道村长都是有钱人,不像你,爹妈穷得连一年1500的学费都拿不出来;小马认识的客户有一次买了10万元的保险,那一单他光提成就有2万多,不像你,活多钱少不着家;小马虽然学历不高,却是“社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不像你,闷葫芦一个……

为此两个人开始频繁吵架,待孟哥再次出海回家时,小青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向孟哥提出了离婚,离婚的理由之一让孟哥痛苦万分:“你抱抱孩子,看她认不认你这个爸爸?”

孩子在孟哥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并不知道抱她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爹,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喝的都是爸爸在海上一滴汗一滴血换回来的。对于孩子而言,这就是一个陌生人。

眼见这段少有的校园恋情典范就要破灭,我们一帮同学都觉得可惜。我和另外一位同学还找到小青,看她是否能回心转意。小青并不想多聊,只在我们问她,怎么舍得放弃那么多年的感情时说:“有多少爱情能够经得住长年累月的分离呢?”

离婚的程序异常简单。孟哥净身出户,房子、孩子、款子都留给小青,每个月的房贷也是孟哥还,另外还有孩子的抚养费——妻子虽然不是自己的了,孩子是有血缘在的。

离婚不到半年,还在船上的孟哥接到讯息,小青跟小马结婚了。小马嫌住在孟哥买的房子里“闹心”,小青就希望孟哥把房子买走,以便他们付新房子的首付。孟哥休假后第一时间把房款打到了小青账户里。

小青收到房款后说,她不打算让孟哥跟孩子再有什么接触了,“孩子已经把小马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希望你再介入我们的生活。另外,孩子要改姓,姓马,不是孟。”孟哥一时间目瞪口呆。

这种要求当然不能同意,改姓需要孟哥到派出所协助小青办理,没有孟哥的签字不能成行。小青却早有办法:“你不帮我改姓,我就不帮你过户房子。”就这样僵持了两三年,孟哥始终没有看到过孩子,小青始终没有把房子过户给孟哥。

没有了家庭牵挂的孟哥,上船工作的时间越发久了。到了2015年,他终于拿到了大副证书,成为了甲板部的老大。

能够熬到大副的人本来就少,尤其是像孟哥这样从事危险品运输船舶的大副,从业人数在世界范围内都不多。因此他倍受公司重视,收入也相当可观了。

跟孟哥比,进了海事系统的公务员同学们多少就都有些惨淡了。30多岁的年龄,大多还是科员,仕途升迁已然无望了,借用一个海事局同学的话说,“我这辈子能够赚到的钱,今天就能算出来了”。一起聚会时,大家纷纷羡慕起孟哥来,说“还是老孟当初的选择对啊”。孟哥这时就不说话,只喝酒,抢着付账。

也就是在2015年,孟哥在海员之家网站的论坛上认识了小菊。在一个大部分女性都是已婚“海嫂”的网站上,单身又对海员有着强烈好感的小菊很快就引起了孟哥的注意。两人从论坛交流发展到线下见面,从约饭局到一起外出旅游,终于在一个夜晚睡在了同一张床上。这个夜晚之后,过了两个月,孟哥跟我们这些兄弟们宣布:他又要结婚了,因为小菊怀孕了。

住在小青房子里的小菊,对这个产权问题不清楚的房子并不满意,可是卖又不能卖,租又不能租。孩子出生后,孟哥又开始了不断上船赚奶粉钱的生活,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小菊一个人在家做全职太太,照看宝宝,按部就班地生活。

小菊说家里有狗子的宝宝不容易得咽炎,于是孟哥理想的生活——房子、妻子、孩子、狗子,总算是齐了。

有爱情的生活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戛然而止。白天不需要照看宝宝的小菊,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美容院“做脸”。好在孟哥收入也逐年攀升,2018年年初,他初任船长,三四十万的年收入,完全可以支撑小菊日常的生活。

只是美容院里的女人,大多有钱有闲。有钱,意味着攀比;有闲,就要碎嘴。渐渐地,小菊开始感慨有钱人的生活真好。而她的心病,仍旧在于已经高攀不起的房价和自己住的这处狭窄灰暗、产权不明的公寓。

小菊常常对孟哥说:“你前妻跟你离婚,总算有一套房子;咱俩要是离了,我只有一个孩子。”

孟哥知道,这套房子的产权证还在小青手里,没有小青配合过户,孟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拥有房子产权的。而他最闹心的,还是自己和小菊的孩子。

常年在海上赚钱养家,孟哥错过了孩子的几乎所有成长期,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跑着扑向爸爸的时候,孟哥就总是感慨孩子对自己的“客气”。约我喝酒的时候,他常常这样调侃自己:“我感觉我姑娘就差叫我孟叔叔了。”

我只能安慰他:“至少你实现了你的人生理想:房子、妻子、孩子、狗子。”

“每次回到家,我都要在外面抽一支烟。对那个房子来说,有妻子、孩子、狗子,刚刚好;而我就像是提款机,负责把钱带回家就可以了,家里没有容纳我的地方,在门外刚刚好。”

6

2019年初,孟哥准备再次出海。临行前,我们俩喝酒为他送行,一盘花生米,从中午喝到半夜。

酒后接连几天,孟哥都觉得肚子疼。终于有一天他疼得受不了,觉得应该在出海前做一个彻底的检查,免得在茫茫大海上干忍着。去医院,医生给他预约了肠镜检查,临走时,大夫特别关照了一下:“需要家属陪同。”

做肠镜的那天早上,孟哥叫醒了小菊说:“今天检查肠镜,大夫说需要家属陪同。”

“不就是一个检查吗?要什么家属?我今天约好了去美容院做脸,你还是自己去吧。放心吧,你这个年纪,不会有事情的。”小菊这么回他。

孟哥本来约的是去公立医院做肠镜,可是患者太多,考虑到下午4点半还要接孩子放学,他转念去了一家私立医院。常年在海上漂泊,孟哥对社会上很多事都不甚了解。他去的那家私立医院,看起来高端,其实并不正规——公立医院一次肠镜检查需要2000多元而且需要预约,而这家医院表示当场就能安排肠镜检查,费用600元。

孟哥吃了泻药,自己走进检查室。护士问家属在哪。孟哥就说自己一个人没关系,下午还要接孩子,就不打麻药了。

检查期间,大夫说:“你这个有息肉啊,要不要切掉?切除的话需要加价,1万6。另外,你的家属在哪里?切除息肉属于手术范畴,需要家属签字确认。”孟哥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宰了,可是他是一个人孤单单地来医院,不认栽又能怎么样呢?孟哥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那么无助。

躺在手术台上,他感觉自己特别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站在手术室外面等着他,能够在同意切除息肉的知情书上签字,或者愤怒地告诉私立医院的大夫:“我们不切了回家……”

“希望能有个人,能在我推出手术室时嘘寒问暖一把。”

可是手术室的外面,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等我接到他的信息,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了,正等着下午4点半去接孩子。

看见我进门,他苦笑了:“长这么大,第一次给自己花这么大一笔钱。”

继而,他痛哭流涕,嘴里念叨着,“这钱花得真他妈冤。”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这哭声,怕不是心疼花了冤枉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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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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