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等待,消失的越南妈妈

2019-12-12 13:49:52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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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凯说要跟妈妈相认,要找妈妈回来。”作为奶奶的秀云激动地说,“谁要敢把那个越南女人叫回来,我打断他的脚骨头!”

满打满算,“那个越南女人”已离开林家11年有余。在她走了之后,林凯和星星兄妹在村里人的流言蜚语中长大,知道了他们的妈妈,是曾经被家里买来的越南新娘。

当我问及他们妈妈的家乡、年龄、甚至准确的姓名的时候,兄妹俩一脸茫然。沉默过后,林凯说,“大家都管她叫‘阿敏’”。俄而,星星说,“我只知道我有妈妈,但并不是很了解阿敏”。

林凯努力地为我描述他最后一次见到的妈妈:她离开家之前,在门前的天井旁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说了一些话,讲的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妈妈黑色长发的背影,后来还时不时在他脑海浮现。

星星知道妈妈曾想将她带走。在她的记忆里,妈妈与奶奶分别站在门沿的两端拉扯着她,哥哥傻傻地坐在自己身后。情急之下,奶奶用力推了妈妈一把,摔倒了的妈妈压在哥哥身上。在孩子的哭声中,妈妈离开了家门。

但秀云只对二儿子病逝前的哀求记忆犹新——

“娘啊,这两个小孩你要守得好好的,让哥哥姐姐帮我把他们管好,要是被那个越南女人带走,那可就没了”。

1

“现在我就盼望着阿凯能考上大学,走出去,留在村子里是没有前途的。”

秀云用塑料水瓢舀了勺水,依次浇过门前的花草:傍着墙隅生长的绿竹,寄托着林家考出读书郎的祈愿,种在水桶里的芦荟、观音掌、虎尾兰,则在生活中各有各的效用,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已经长得比老屋还高,枝丫攀过杂乱的电线向上伸去。

秀云79岁了,她常独自守着老屋,一边组装玩具,一边等着林凯和星星周末从学校回来。

组装玩具的钱不好挣。秀云这个月从工厂里领到的活是加工玩具车:先用小锤子将钢线的一头钉上车轮,再将钢线的另一头穿过车身预留的孔,再用小锤子在钢线另一头钉上第二个车轮,最后,将车身与车底合在一起。

做好1个玩具车,秀云可以拿到3分钱,按斤计算的话,1斤玩具成品是1块3毛钱。若是吃完早饭就开始工作,她每天大概能挣13块钱,10斤的玩具成品装在化肥编织袋里,鼓鼓囊囊一大袋。

遇上工厂没活干的时候,秀云就到村中的祠堂、庙宇收集香火灰烬,攒到一定的数量再卖给到村里收购的人。在当地,祠堂也叫“老人居”,上了年纪的人常踱步到这里晒太阳,跟老兄弟、老姐妹谈心聊天,东家娶亲、西户生子的新消息往往就是从“老人居”最早传出来的。秀云平时也愿往这里跑,遇上游神祭祖的活动,更是全身心投入,折纸钱、做粿品、分猪肉,但凡有她能帮上忙的活,绝不推辞。

秀云算好了:组装玩具跟售卖香火灰烬的钱可以用来交水电煤气等杂费,还可以给孙子孙女买一些水果、零食。林凯不挑食,星星喜欢糖果,秀云在购买用作节庆祭品的食品时,总会问问孙女的意见。

“现在的政策好,善心人也多。”秀云说,按月发放的农村低保金和养老金被她攒起来留给林凯日后上大学用,志愿社的义工也常上门了解家庭情况、提供些许帮助。患有心脏病的她每月需购买药物的费用,则多由女儿承担。

在等待孙子孙女回家的日子里,秀云常面对门前的一池清水坐着,流着眼泪想着自己这一生的种种遭遇:从新中国成立前的解放军驻村到夜校读书被选拔到女子篮球队,从“728”台风席卷村庄到自己在县城小学产子,接下来,便是越南媳妇进门、二儿壮年病逝、三儿遭遇车祸。一桩桩一件件,每日每夜在秀云的脑海中浮现,悲欣交集。

“小时候,阿爷总是劝我去上学,可是我舍不得。当时,放牛、养鸭、下地,出多少力挣多少工分领多少粮食,清清楚楚;后来,我听从阿爷的安排,白天挣工分,晚上到夜校进修,可是夜校没开多久就关了。”秀云说,“我阿姆是村里唯一的一名接生婆,村中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哪个是不曾受过她的恩的。”

“到了20岁左右,就有人上门提亲了。老姨讲了隔壁市的一门亲事,说对方家底殷实人也敦厚,但我长到那么大从也没有离开过阿爷阿姆,就拒了。后来,嫁在了本村,生了我大儿。728台风登陆的时候,我正怀着二儿,连阿爷阿姆送我出嫁时候给的两个金戒指都没有收拾就匆匆跑到县城的小学避难,在学校里生下了阿喜。等到台风平息后,抱着儿回到村里,发现林家祖宅早被台风铲平了。”

秀云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人活着,总要有片瓦挡风避雨,把二儿交给阿蔼(婆婆)后,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去搬砖、修桥、建房。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走在进村的桥上,我都记得哪个位置哪块石头是我砌的。虽然现在住的屋子四壁空空,但也是我当时跟阿喜他爹一起建的。”

或是物质匮乏,或是照料不周,襁褓之中的阿喜发起了高烧,引发气管炎——“为了给儿治病,我花掉的钱叠起来都要跟他的人一样高。三五天就得带着他到县城问药,一小汤匙的药就要100块钱。为了挣够买药的钱,天蒙蒙亮我就跟他阿爹去滩涂抓螃蟹,一只螃蟹3毛钱,有时候一天能挣100多;后来没有螃蟹可以抓了,我就去县城幼儿园当帮厨,一个月的工资是500。挣多少钱就攒多少钱,基本都花在了阿喜的身上。”

可四方寻医,阿喜的病也没痊愈,到了适婚年龄,四乡八里,寻不到一位肯嫁给他的对象。村里的大姑不忍心看着阿喜到了31岁还是形单影只,四处打听娶亲的渠道。2000年的秋天,有人跟她说可以“介绍”越南新娘。于是,大姑做主,阿喜花了6000元“娶”了一个妻子。

“那个越南女人”与林家的纠缠,就此开始。

2

“如果我在家,保证跟二儿说不要买越南新娘,买来的女人不顾家。”

当时,秀云还在县城的机关幼儿园帮厨,只有双休日才能回到村里。“有一天,阿喜打电话跟我说,白天有人将那个越南女人送到了家里。我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坐在现在阿凯住的屋子里,哭一阵停一阵,只知道问我能不能让她走——其他话倒是没有怎么说,但这句话是说得很清楚的——你说,就算能找到送她来的人,也是要不回钱的了,阿喜也中意她,我能不能让她走?”

被送到林家的阿敏几次想逃,没成功,每次被抓回来后都是一番拳脚招呼,“打到鼻青脸肿,花了不少钱医治”。秀云劝阿喜要珍惜姻缘,也劝阿敏要认命。除此之外,她还得继续想方设法挣钱给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看病,维持他们的生活。

在安分了一两个月后,阿敏第一次成功出逃。“星期五的晚上,我从县城回到村里,刚在公交站下车,阿喜他爹早就等在那里,跟我说‘女人跑了’。我问跑到了哪里?他说不知道。”

秀云夫妇两人连夜踩着自行车在县城的各个路口找寻阿敏的踪影,一无所获。正当她觉得“惨了”的时候,阿敏却自己回到了村子,告诉她说,“昨天搭错汽车到市区去了”——后来,秀云在聊天中了解到,阿敏在市区原有相识的越南人,那次离家是为了找老乡。

2002年,阿敏生下林凯。不久,她就再次逃离林家,一走就是半年。阿喜整日吵着让秀云把阿敏找回来,“我当时就对他说,我在幼儿园有工作,没有办法一直给你守着越南女人,我得挣钱养家”。

到了年底,在外的阿敏给林家小儿子打电话,表达了自己想回家看望林凯的意愿。她说,自己离开家里是为了找工作,并且已经在市区找到一份绣花的工作,一个月能挣千来元。林家小儿子劝阿敏,“你回家来,这里一个月能挣两千元”。

回到村里的阿敏不敢走进林家,而是躲到了同村的阿喜姐姐家。秀云劝解阿喜,一日夫妻百日恩,既然阿敏愿意回家来,就应该接纳她,这才让阿敏进了门。

阿敏回来后,阿喜的病情逐渐好转,开始在乡村四周打散工挣钱养妻育儿,生活到了这里,仿佛开始平静地稳步向前。可有一天,阿敏突然提出,想“将越南的两个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

此时林家才知道,阿敏在“嫁”给阿喜前已经有过两段婚姻,且生育了一儿一女:15岁的时候,阿敏在越南老家成过一次亲,因嫌弃对方年老,在生下一个女儿后,又改嫁到中越边境的一户广西人家。怀孕期间,广西夫家悔婚,阿敏回越南娘家生下一个男孩,交由父母抚养。为了挣钱养育儿女,阿敏轻信他人介绍工作的言辞,遭遇拐卖,被逼为娼。而后,以人民币6000元的价格,她被转卖到了林家。

“不是自愿(卖淫),是被别人骗来(做娼妓)的,不能怪她。”秀云也曾同情过阿敏的遭遇,但是她坚决不同意阿敏想将在越南的一双儿女接到村中共同生活的请求,“万万不能”。

到了2003年,星星出生。老伴提出让秀云放弃县城幼儿园的工作回家,帮忙带孙女。“在当时,每个月可以拿到500元的工资是很多的。”尽管舍不得自己在幼儿园的工作,但秀云还是回到了村里,一边照看孙子孙女,一边在工厂打零工。阿喜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难以支撑长期工作,每天中午,小孙子就到工厂里找她拿买菜钱。“上1个班(4个小时)8块钱,一天挣16块钱,要拿出10块给阿喜他们买菜吃饭”。

阿敏则又开始时常离家,但保持着每月回家一次看望孩子的频率,每次回家基本上只待一天。如果遇上春节或者其他节庆,就待得久一些。秀云觉得,阿敏的心完全不在林家,“她挣的钱一直寄回越南养另外两个小孩,不管这边的生活”。

3

“娶了那个越南女人,给家里带来了太多麻烦。”秀云喃喃道。

再后来,阿喜因为阿敏经常离家不归而借酒消愁,用2.5升的雪碧瓶装的酒,有时一天能喝半瓶。在星星的印象中,爸爸一直与酒为伴,有时能喝一整天,但不会发酒疯,也不跟妈妈吵架。她尝试劝过爸爸不要酗酒,但是一向疼爱女儿的阿喜,会在她劝说的时候骂她,“后来爸爸一开始喝酒我就走得远远的,不敢说”。

酒成了压倒阿喜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2008年秋季,阿喜抢救无效,终年39岁。彼时,林凯6岁,星星5岁。

“那天晚上我听着声音不对,连夜把二儿送到医院,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秀云说,“我儿临死前,其他话都没吩咐,就说了:‘娘啊,这两个小孩你要守得好好的,让哥哥姐姐帮我把他们管好,要是被那个越南女人带走,那可就没了’”。

“房中无君难留娘,山中无草难养羊”,儿子甫一下葬,秀云就知道阿敏留不下来了。不过,她还是言辞恳切地跟赶回村中参加葬礼的阿敏说:“你留在家里帮忙把两个小孩养大,我还没有那么早过世,我来帮你一起带小孩。”,当然,她也给阿敏下了最后通牒:“‘出家容易返家难’,你要还是走,就不要再回来了。”

阿敏最终决定离开林家,并执意将女儿星星一同带走。秀云不同意,星星说:“奶奶就是怕我被妈妈带走后学坏了。”

在对星星的拉扯中,秀云使尽力气推了阿敏一把,将她推出了家门。随后,秀云将林凯送到同村的大女儿家,嘱咐大女儿一定要看好侄子。第二天清早,又带着星星前往县城的小女儿家,将孙女托付给小女儿。

星星还记得她与奶奶到了县城公交站下车后“要走路去小姑家”,但奶奶无论如何都找不对路,带着她在南门大街的路口一圈一圈地绕着,从清晨的7点多钟一直走到了中午。“当时我还没上小学,幸好平时看电视的时候认识了一些字,就打电话让姑姑来接我们”。

秀云也说:“我在县城的幼儿园工作了那么些年,路都是熟悉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就是怎么走都不对。”

安顿好孙女后,秀云回村。阿敏已经将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但她带不走林凯和星星的任何一张照片——这些都已经被秀云收起来了。

就这样,那个没有结婚证、没有中国户口、没有身份证的越南女人,在留下一对儿女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林家。

4

“村里的人都知道妈妈走了,他们特别喜欢欺负我,总是在我耳边说没有爸妈的孩子会怎么样之类的话。”星星低声道。

阿敏走了之后,村里人都议论着,林家的“越南姆”(越南新娘)跑了。林凯和星星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成了事实孤儿。隔年的秋季,星星上了小学,爷爷也去世了。

“有的时候,同学会说‘你妈妈被越南的孩子抢走了’。听到这样的话,我会很生气,冲动起来也想跟他们打架,但是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其实我小时候的性格很懦弱的。还有一些同学老是编各种顺口溜来说我的坏话,甚至是光明正大地拿我的东西。”

儿童的“文学天赋”用于恶意上,样式和杀伤力是无限的,在村中读书的6年里,同龄人的嘲讽与排挤令星星感到自卑而难堪:“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不敢让奶奶知道,如果奶奶知道我受了委屈的话,她也会伤心。”

但秀云还是知晓了孙女在学校里的遭遇,“有很多次,奶奶带着我到同学家里去找家长,有一些家长比较明事理,会当着我们的面批评他的孩子,有的家长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我们爱理不理的”。停顿了一下后,星星说——“因为他们的孩子说的也是事实”。

有一天,同学再次恶作剧地对星星说“你妈妈不要你了”。星星也开始相信,肯定是那两个越南孩子将她的妈妈抢走了。她生气地跑回家里,找出奶奶先前藏好的照片,用剪刀将照片中的阿敏剪去。拿不好剪刀的她,不小心将照片中阿喜的脚剪掉了。秀云从工厂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孙女正对着照片一边哭一边说:“爸爸,对不住,我剪到了你的脚……”

林凯在妹妹讲述时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他低声补充道:“如果当时我在家的话,应该会帮妹妹一起剪照片。”

“在家里找不到妈妈留下的任何东西了,心里也没有什么遗不遗憾的吧。”星星说,“爸爸的照片我一直保存得特别好,之前奶奶想要把在柜子里找到的爸爸的身份证扔掉,我不同意,现在这张身份证一直放在我的书包里。”

每当受到别人欺负的时候,星星就会想起爸爸。阿喜生前待业家中的日子里,经常坐在屋子前的空地跟她聊天。“爸爸身体不好不能出去工作,是他在家里带的我和哥哥。平时我们要是不听话,他会拿出棍子吓唬我们,不过都不会真的动手,就轻轻碰一下而已”。

林凯说:“如果我跟妹妹打架的话,爸爸也是偏袒妹妹。”

“有的时候,我也想妈妈。特别是看到婶婶和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有妈妈也挺好的。”沉默了一会儿后,星星又说,“我记得自己读幼儿园的时候,妈妈还在村子里。有一年学校组织六一儿童节舞蹈表演,妈妈去看我跳舞,然后我全程一直在找妈妈在哪里,没有用心跳舞。下台后,妈妈问我为什么东张西望——其实,我怕我看不到妈妈的时候她就悄悄走了。”

“我也觉得自己跟家庭完整的同学相比,确实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习惯了,对大家有时候说的一些不好听的话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在蜚短流长中成长起来的星星现在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家庭的特殊性——即使小学毕业后她到县城读初中时不再受到同学的欺辱,这种“特殊性”依然如影随形。

“比如说,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只能央着奶奶参加,后来奶奶年纪大了,走不了远路,我就找表姐参加;发了卷子,老师要求家长在卷面上签字,我会握着奶奶的手写下她的名字,或者把成绩告诉她,然后自己签字。”

“如果遇到需要填表的情况,那麻烦就更多了。譬如:最近要申请国家助学金,我得办一张储蓄卡,但是因为我还没满16周岁,被银行柜员拒绝了。对其他同学来说,只要爸妈帮忙办卡就可以了,而我不行,我的监护人是奶奶,银行工作人员说,‘爷爷奶奶’在他们的审核标准中不被列入监护人范围,所以,现在只能等我到了可以办卡的年纪才能申请助学金了。”

之前林凯也遇到过这样的不便,他的储蓄卡当时只能由学校代为办理,在他满16周岁后才能激活使用。

与妹妹相比,林凯的校园生活似乎相对愉快一些。2011年春季,林凯从村中小学转到县城读书,寄住在小姑家中,学费与生活费一并由小姑一家承担,平时的吃穿用度尽由小姑购买。如果学校通知开家长会,则由在玩具厂工作的表姐参加。

林凯似乎没有听到同学们的嘲讽,但他听到妹妹受欺负的消息后总会想着,“等我(从县城)回来,就一起去弄()他(欺负星星的孩子)”。

2016年3月,广东省民政厅、广东省财政厅印发《关于建立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基本生活保障制度的通知》,将“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生活救助纳入救助范围。同年,小姑夫为林凯和星星办下孤儿证。

林凯不介意别人称呼他为孤儿,但这个的身份一度使他感到自卑。当同学们谈论起父母的时候,他通常会潦草地结束话题,“只有关系非常亲密的朋友,我才会跟他说自己的家庭情况,因为真正的朋友之间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5

“有了钱,就可以买吃的。”

自小学三年级的周末走进村里的工厂开始,星星的假期便一直与组装玩具相伴。她第一天到厂里工作,就卯足劲儿挣到了10元——当时她组装的玩具有14个配件,只有组装完220个玩具才能拿到10元,按日结薪。

“拿到钱后特别激动,一直傻笑,从工厂冲回家里跟奶奶说我挣钱了。”星星说,“组装小玩具是做多少活挣多少钱,没有时间限制,随时可以去厂里。一般来说,我一去到厂里就开始干活,有的时候做1个班(4个小时)可以拿到20块钱,每日结清。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偷懒,觉得工作很无聊。”

为了能更多进厂打零工,“上课的时候就先把作业写好,要是写不完就晚上躲在被窝里写”。

上了中学后,星星的生活节奏就成了周一到周五上学,周末在村里的工厂打零工,寒暑假去县城的工厂做假期工。“县城玩具厂的1个班是30元到40元,一天做2个班或者3个班,有的时候(1天)可以挣到100。工厂会提供免费午饭和晚饭,一般是两菜一肉一汤”。

星星说:“现在我对厂里的工作都很熟悉了,组装玩具的速度很快,但从来没有花钱买过任何一件自己组装的玩具。每次一拿到工资,我就全部交给奶奶。”她也会问奶奶能不能给自己一点零钱存着,“有的时候可以买汽水”,奶奶也会答应她。

林凯在考上初中后也加入到寒暑假工的行列。2018年暑假,他靠组装玩具赚了3000多元,这笔钱放在小姑家里,作为他上学时的生活费。他现在就读高中的食堂,早餐2元,午餐和晚餐均价6到8元。他会在每个周末向小姑要100元,每月花400到500元。

“其实每个星期的钱都花不完的,有的时候会攒起来,然后拿给奶奶。”林凯说。

“有的时候我想要改善伙食,就会在食堂点麻辣烫,要米粉、日本豆腐、鸡柳、生菜各一份,然后清汤不要麻不要辣,让阿姨给我一点沙茶酱,这样一份是8元。并且,现在食堂也有奶茶提供,但是我不怎么喝。”星星说,“一样是每个星期100元的生活费,但在吃饭方面我花的会比哥哥多一点,就不怎么能攒下钱。”

如今在市区读中专的星星,每逢周末回家都需要先搭公交到邻村的站点,再等着伯父骑着摩托车去接她。“以前,村子里也有公交站点,但是因为村中都是老人,很少有人搭公交车,站点就取消了。我要想自己从邻村走回家的话,大概需要从下午5点钟走到6点钟。读初中的时候,我每天要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有的时候风大雨大根本骑不动,看到同学们都是家长载来的,我就会很羡慕,甚至有点崩溃,想把自行车扔了走路去学校”。

林凯则埋怨星星不听自己的话,没有好好考高中而是跑去读中专。

“虽然说读高中压力会很大,但我还是希望她以后可以考上大学走出去。”即将参加明年高考的林凯,现在每周需要上5天半的课程,他觉得自己努力一把的话,应该可以考上本科。

林凯希望“读书改变命运”,秀云也常对着孙儿孙女说:“你们要刻苦学习才能有出头之日,千万不能留在村里,留在这里是没用的。”

可星星觉得自己比较胆小、渴望安定,不想因为读书走得太远,只想一直跟哥哥、奶奶生活在一起。平时她几乎凡事都会问过哥哥的意见,她相信哥哥能保护她。“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哥哥很讨厌,要是没有哥哥就好了,但是有的时候又会觉得有哥哥挺好的。”

今年暑假兄妹俩在同一家工厂打工,一天中午,两人买了小卖铺的面包,吃后不久,星星就吐得很严重,林凯背起她就往诊所跑。

“到了诊所后,我才发现哥哥的脸都白了,”星星讲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医生说我们太馋嘴了,都食物中毒了。”

现在的星星,就畅想着等哥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他们可以一起努力挣钱,然后和奶奶一同到县城租房居住。

“不喜欢待在村里。”她说。

6

“我梦到了阿喜跟我说:‘娘啊,你不用担心我,我是被西天公主招做驸马去了’。”

周六上午,表针尚未走到9点整,秀云早已戴上老花镜,坐在桌前组装玩具。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戏曲,唱的是薛仁贵被西凉公主招为驸马的故事。

桌上一角放着一盘红桃粿(粳米粉制作而成的一种小吃,多用作祭品),是星星这天的早餐。吃完早餐,她就要开始拖地。

石棉瓦搭建而成的屋顶总是会掉落下灰尘,水泥铺就的地面无论怎么擦,都显得灰扑扑的。这间728台风后重建的屋子,于2018年在当地志愿社的帮扶标准中被评价为“家居环境极其简陋”。

屋子左边的房间住着秀云和星星。卷起竹帘,走进屋内,方寸大的地方摆着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晒后收回的衣物。星星把衣物收进旁边的立式衣柜内,又看了一眼自己今天身上穿的粉毛衫、黑运动裤、白布鞋,“我们的衣服都是小姑姑买的”。

秀云接着星星的话说:“这么多年来,要不是小女儿一直帮衬着家里,靠我一个老人,撑不好阿喜这个家。”

衣柜把手上挂着秀云早年用毛线织就的小挎包,红色的横纹、紫色的竖纹,点缀三两朵黄色的小花,鲜艳明媚,与老人如今偏灰调的穿着风格并不怎么相搭配。星星说,奶奶很会做女红,绣花、织毛衣、串珠链做得都很好,“我以为自己长大后奶奶会把她的手艺教给我,但事实上她并不怎么愿意我学,我也确实没有时间学”。

“刻苦读书才是正道,学我这些手艺是没有用的。”秀云解释,“现在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穿个针线都要靠星星帮忙,自己都不再做这些东西了。”

右边的房间是林凯的,没有衣柜,但多了一张写字用的木桌,桌面上能看出尺子划出的痕迹,一小道一小道的沟壑里,渗入了白色的修正液与深色的圆珠笔墨。

隔开大门与房间的空地上立着一根木梁,上面拴着星星养的第三只小猫咪“宝贝”。养了半年的“宝贝”尽管被绳子拴着,但还是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星星喜欢逗猫,她养的第一只猫走丢了,第二只猫在村子里跑的时候被车撞伤了,后来,星星就把“宝贝”拴在了家里,她说,“最害怕家庭成员出事”。

11点了,祖孙俩去同村星星的大伯家吃午饭——每周末,午饭和晚饭都会在大伯家里解决,有的时候,林凯还会帮忙做饭。午饭有3道菜:芹菜炒鸡肉、胡萝卜炖肉、白萝卜汤。这些看起来都像是用祭拜完神明的供品做成的,猪肉上还盖着一个红章。

大伯是午饭的掌勺人,但他并不吃饭,只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喝完后就离席了。已经56岁的大伯曾是县城一家大排档的厨师,后来大排档迁址,交通远,还要工作到凌晨两点,大伯便赋闲在家。大伯的两个孩子都在玩具厂工作,伯母在羊毛厂工作。

星星很喜欢大伯,在她心里,大伯充当的就是父亲的角色,“疼我、爱我、教导我”。如果她提出想要吃什么东西或者去县城玩,大伯也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

差不多下午1点钟,林凯放学回家,一个“模范生”形象:无染无烫的短发,蓝白相间的校服,踩一双灰白色的布鞋,打开黑色的书包,里面是月考的试卷以及冲刺高考的教辅。每个周六下午,他骑车40分钟从学校回家,周日傍晚,再赶回学校参加夜自修。

每次回家,林凯都有一件必须做的事:细心地检查好奶奶要吃的药物,叮嘱奶奶千万不能吃白菜等需要忌口的食物。

“阿凯很孝顺,老人没有什么牙齿,吃东西总是要掉出来,他老是让我去看牙镶牙。”秀云说,“我说不用,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弄好牙齿要一万多块。”

林凯不信神明鬼怪,但会在听到奶奶谈论自己的寿命的时候,接话道:“我上网给你查过了,你可以活到90多岁。”

这话对虔诚于神佛的秀云来说很受用。

7

“你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还认她做妈妈!”

每个百无聊赖的周末下午,秀云都会一边做着手工一边说着前尘往事,她也并不在乎孙子孙女是否在听,唯独提及阿敏,秀云总忍不住破口大骂。

先前,星星还会劝奶奶不要用太难听的话形容妈妈,后来,她干脆在聊天中小心翼翼地避开“妈妈”这个词:“奶奶对这个词很敏感,如果我在跟她聊天的时候提到这个词,她会很伤心。”

对星星来说,叫阿敏为“妈妈”会伤害到奶奶,直呼“阿敏”显得太过生疏,说“那个越南女人”有点难听——怎么合适地称呼那位生了她的女人,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

这种“头痛”在林凯的生活中则更明显,他相信阿敏总有一天会回家。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终有一天需要面对一个选择:要奶奶还是要妈妈?

最后的答案是:“都要!”

林凯希望让阿敏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她回家,也计划过等自己长大后去找回妈妈。他隐约觉得阿敏就生活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奶奶和妈妈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有一天阿敏回来了,除却他与星星的接纳,其他各种因素也会再次逼走她。

“奶奶最大的缺点就是性格特别倔,对不满意的事情会破口大骂。”林凯认为奶奶对妈妈有着很大的误会,甚至可以说存在着歧视。在他的记忆中,秀云从不同意他与阿敏单独相处太长时间。

星星则在村中老人与奶奶的聊天中,知道阿敏还留在这座城市。阿敏离开村庄后曾托人带话说想回家看一下两个孩子,但被奶奶断然拒绝。

“她怕妈妈把我带走。”星星说。

“在我印象中,妈妈就像是生在村中长在村中的人。”林凯说,“她也是黄皮肤黑头发,说着村里的土话。”

“小的时候,我以为越南就是隔壁的一个村,走一段路就到了。”星星说,“当时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从姑姑家里回来后,妈妈就走了。”

“我以为妈妈那次离开跟她之前离家是一样的,走了之后每个月都会回来。”林凯补充道,“妈妈来自越南的哪个地方?她多少岁了?生日是什么时候?准确的名字是什么?这些问题,我都不是很清楚。”

我问兄妹俩对越南了解与否,林凯说:“……越南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想,那应该是一个治安混乱的国家——如果那里治安好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流窜到我们这边。”星星则认为,“越南应该比村里还要穷”,因为,村中的工厂里还有被买来工作的越南女人,但秘而不宣,“如果被知道的话,工厂会被罚款”。

兄妹俩对阿敏当初抛下他们离开的怨恨情绪已经慢慢消解,心结打开后,如今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见到妈妈,“也许我们可以偷偷保持联系”。但林凯也承认,如果有一天母子相逢陌路,可能也不能认出对方。

似乎是怕自己和哥哥对妈妈的想念会使奶奶感到伤心,星星严肃地说:“奶奶待我们也很好,就跟妈妈一样,她教我要怎么待人接物,教我出门在外要怎么照顾自己,每次需要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很仔细地跟我说。”

下午4时左右,林凯和星星送客人离开。秀云家出门向西走上约500米,有一个刻有村名的石门。村里老人介绍:按照传统,但凡是嫁到村中的新娘子,在迎亲的时候都必须从石门下经过,进了石门,才能算是这个村的人;若夫妻反目婚姻破碎,离开的人也需要从这个门走出,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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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花儿与歌声》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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