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鱼丸,便是世家姐弟的半生

2019-12-14 11:06:54
9.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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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一张上世纪90年代初的照片,摄于上海,是我祖母娘家姐弟三家老人的合影。

祖母的娘家当年在上海滩经商,父亲娶了两房太太,正房夫人生了我祖母和她的一妹一弟,姐弟三人感情颇好。

时隔20多年,照片的色彩还算鲜艳,只是心有不甘地蒙上了一层薄灰,像是深冬时节揭开的一口温热砂锅,水汽氤氲。而我的脑海中跳出来的,便是这三家老人都会做的一道家传私房菜:手工鱼丸汤。

鱼丸汤的做法来自祖母的母亲,同样一道菜,姐弟三人做起来却各有特色——既有相同的卖相,又有不同的口味。一如三人不同的性格与命运。

1

因父母工作繁忙,我从出生起便随着祖父母生活。年幼的我常在黄浦江上轮船悠长的鸣笛声中,暗想着父母什么时候能来看我。而思念之余,最喜欢的就是看祖母做菜。

其实在祖母前半生的很长时间里,是根本不用下厨房的,祖父家境殷实,有专职的厨师。后来迁出祖宅,自立门户,再加上时代变迁,祖母才慢慢开始自己下厨并打理家中事务。

鱼丸汤着实费时又费力。一条草鱼买回来,片好鱼肉,细细斩成茸,加些许调料、一点淀粉,烧一锅清水,在手上均匀地擦一层食用油后,于虎口处将鱼绒揉成丸,放入缓缓升温的水中。待水烧开,白胖的鱼丸很快浮在水面上,用原汤调好味,再点缀几颗香葱或几叶香菜,就是一碗香气四溢的手工鱼丸汤了。肥白滚圆的鱼丸,质地极其细腻,咬一口,柔滑鲜嫩,要是细看被咬开的平面,还有点点难以察觉的小孔。

单是这一道菜,既可以上得待客的餐桌,又可以平日里做夜宵,吃不完的,就冻在冰箱,随吃随取,算是我儿时最爱的吃食了。

上小学后,我终于得以与父母在外地团聚,因学业或工作繁忙,也无法年年春节都一同回去,直到有一年,父亲腊月便得知祖母身体不太好,便决定早早出发、全家一起回上海过年。

想来已是20多年前的事,我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走出虹桥机场,空气里弥漫着那种似香非香的味道,似乎永远都不会消散。虽然还是寒冷的早春,却已是满街的时尚裙装。

回到家,祖父母衣着整齐地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一脸期盼又宠溺的笑。祖母一生爱美,和之前每一次见到她一样,梳着精巧的发髻,巧妙地将星星点点的花白头发藏在里面。

那一年的年夜饭摆在外面酒楼,祖父母做东,全家人都到了。席面是早就定好的,包间的电视机里播着春晚,年夜饭漫山漫海摆满了两个圆桌。

祖父含着金汤匙出生,年纪轻轻便算是个老饕,到了耄耋之年,早已对这些场面菜无可无不可,于是只笑吟吟地夹起一些近身小菜,应个团圆的景儿:“这家手工鱼丸算是不错的,卖相也有,只是到底不如侬姆妈年轻辰光的手艺。如今老太太也到年纪了,否则也不会催你们今年一定回来……”

说完,祖父又微微侧身看了眼父亲:“依我说,你们这次回来得齐全,找时间去看看你姨妈才是,一个是她自从国外回来定居你们还没见过面,再一个她家里肯定有正宗手工鱼丸吃的。对了,老底子那个苏州阿婆又回来照顾她了……”

“苏州阿婆?就是那个姨妈嫁进姨夫家后的贴身女佣,我们叫陈阿婆的那个吗?”父亲道。

祖父点点头:“是啊,你姨妈从国外回来,住在原来徐汇区的小洋楼里,儿女不在身边,一打听陈阿婆竟然还在苏州。话说陈阿婆早就享上儿女的福了,并不缺钞票,但是见你姨妈真心真意地请她,竟然二话不说回上海了。听说还找了两个年轻的小丫头,说是请陈阿婆调教几年,毕竟陈阿婆将来还是要回苏州去的。”

父亲赶忙应下,大年初一就备好了四色精美礼物,与姨婆约好初三去拜年。

2

姨婆比祖母小了将近10岁,常年随儿女住在国外,年纪大了总思叶落归根,便打定主意回了上海。姨公生前是位颇有名气的民族工商业者,公私合营时态度积极,在特殊年代虽然也受到冲击,但劫难过后,之前有产权的房产还是完璧归赵了。

大年初三那天临行前,我看父亲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装在身上,便问是做什么用的。

父亲道:“是给陈阿婆和那两个小姑娘的。这种老规矩,你必定不了解,解放前咱们亲戚各家迎来送往,都要为主人家里的佣人们准备红包的,你也不用管什么,我来处理就好。对了,到时候如果陈阿婆为你倒水盛饭,你要眼睛看着她说谢谢,小姑娘们帮你做事,笑着点点头就行。”

我随口应了,可心里还是对“佣人”这个有年代感的词颇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姨婆了,上次见她我还住在上海,那时她常过来看望祖母。我依稀记得在一个慵懒的午后阳光中,姨婆边涂指甲油边对我笑道:“指甲油呢,这种透明和珠光色是最好的,其他的都难免俗气些。”这句话我一直记忆犹新,到如今也依然只涂她说的那种颜色,固执地认为其他颜色都“难免俗气”。

和父亲说话间,车已行到姨婆家门口。姨婆家的小洋楼十分精巧,楼上布满花草的阳台巍峨地探出头来,正好遮盖住镌刻着细巧卷草纹的铁质大门,像一顶华丽的帽子。

父亲轻轻按下门铃,很快,一个打扮清爽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大约70岁不到的样子,身着青色衣衫,带着一脸人情练达的微笑。她十分利落地开了门,一边亲热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一边问候新年:“还是老样子的呀,那么远赶到上海过年。”

父亲笑得开心:“陈阿婆,侬也还是老样子啊,多少年没有见了,我还是一眼能认出你。”寒暄了两句,父亲便把母亲和我介绍给陈阿婆。

陈阿婆很有分寸地打着招呼:“欢迎欢迎。”边说边笑边把我们往里让。刚才说话那一会儿工夫,我就瞥见陈阿婆身后原本跟着的两个年轻女孩转身进客厅通报了。

姨婆正笑吟吟地立在客厅门口迎我们,和祖母一样,头上也挽着整齐的髻子,只是发髻的颜色比我幼时见到的斑杂了很多。父亲几步快走到姨婆身边,亲热地打着招呼,姨婆笑应着,也和我们打了招呼。

我打量了一下宽大的客厅,颇有年代感的装修和配套的红木家具,款式略显陈旧的灰绿色壁炉,表面已经呈现出地图般的斑驳,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流行的腔调。

分宾主落座后,便是长篇大套地寒暄。姨婆从国外回来后,铁了心地要常住,对这些老亲们更是格外热情:“你们大年初一打电话说要来,我很高兴。今天中午是要给你们做手工鱼丸汤的!”

吃茶点的时候,两个女孩不断来给父母和我倒茶倒水,还不时把干果壳小心地收在旁边专用的盘子里。我想起父亲的嘱咐,赶忙笑着点头致谢。

“我就说来姨妈这里是有口福的。”父亲接过姨婆的话。

我也笑着说:“我还是小时候吃过姨婆做的鱼丸,我记得你喜欢放香葱和马蹄。”

“你竟然还记得这些琐事?”姨婆面带着惊喜和意外。聊了一会儿,陈阿婆走进客厅,说原材料已经备好,姨婆笑着说了句“失陪”,便不顾我们的客气挽留,随着陈阿婆去了厨房。

3

那天的菜的确很丰盛,而真正让我惊艳的,还是那道手工鱼丸汤,熟悉的香葱碧如翡翠,糅在洁白细腻的鱼丸中格外好看,咬到嘴里,果真能感受到一粒粒马蹄的清脆。

姨婆笑着对我说:“你奶奶的鱼丸就跟我做的不同,她喜欢原汁原味,什么都不放,汤里只加点盐就罢了,说那样才最鲜美。”

我心中暗想,好像确实如此。祖母和姨婆虽是嫡亲的姐妹,可性格完全不同。祖母是长姐,性格温顺柔和,还未出嫁前,便是三姐弟中最听话最规矩的那个,就像她做的鱼丸,怎么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便怎么老老实实地做;对婚姻更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真理,所幸嫁到祖父家后儿女双全,生活富足,虽然婆婆精明严格,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等到特殊年代,定息被革,祖父亦不在家中,但祖母的心态却很平和,独自一人面对满屋狼藉和来势汹汹的质问。熬到风暴终于过去,平静的生活重新回来,她就笑说,当时就知道总会挺过去的。再往后,祖母和祖父琴瑟和鸣地过了一辈子,给公婆养老送终,为儿女遮风挡雨,一生算是顺风顺水,就像原汁原味的手工鱼丸,看起来普通,尝起来却别有一番鲜甜。

相比之下,姨婆则是那个年代的潮人。比祖母有主意得多,念书也比祖母好,自己开车去上学,爱时装爱话剧爱电影,在几乎是奔三的年纪才嫁给我的姨公。姨公是世家子,继承了家业,自己也有学识有抱负,圈子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登对,便撮合俩人结了婚。

后来姨婆随着儿女去国外定居,可始终觉得不如上海好玩,正好恰逢落实政策拿回了部分房产,便与姨公一起回来了。姨公去世后,姨婆当然也悲痛,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从不忘记生活的乐趣——如此自得其乐,就像她做的鱼丸,既要放碧绿的香葱以求颜色好看,也要放香甜的马蹄以求口感清脆,图的便是各种感官的综合享受。

饭后,姨婆带我们参观了一下宅子。宅子其他处的装修风格与客厅相仿,家具与陈设带着强烈油画的质感,装点着繁复精美的纹饰,时光的足迹一目了然,唯一簇新的,只有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各种绿植。

姨婆边在前面缓缓引路,边笑道:“都是些老家具了,旧了,但底子还在的。人呢,如今也老了,但还有好好生活的心气儿在。”

一圈转下来,已是下午三四点,我们向姨婆告辞,老人家也不强留,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坚持送我们到客厅门口:“我年纪大了,骨头疼,不特地去看你父母了,我们通电话就好,替我向家里其他人拜年吧。”父母听了,忙垂手应下。

姨婆回身嘱咐陈阿婆送我们到大门口,陈阿婆笑吟吟地请我和父母三人前行,她缓缓跟在后面,两个年轻女孩也低头随在她身后。还未出大门,父亲立住脚步,从随身的手包中拿出一大二小三个红包,笑着递给陈阿婆:“辛苦你和两个小姑娘了,新年大家图个吉利。”陈阿婆喜笑颜开地接过,点头轻声道谢,直说原是该做的,何必那么客套,反倒叫人不好意思。

那次的鱼丸,姨婆特地让我们带回一些给祖父母,彼时祖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只是我们回来,她才艰难地非要下床来应酬。看着那一小碗手工鱼丸汤,祖母的笑中有泪,对父亲说:“这就是你姨妈的手艺,还是那个脾气,要放香葱和马蹄,伊从来不嫌麻烦的。遥想当年,还是姆妈教我们的,好像就在昨天……”

4

大年初四,我们一家按约定去拜访舅公舅婆,这也是祖父的意思,一再说“人齐全了就要多聚”。祖母娘家虽然是做生意出身,但家风尚学,舅公就是那个年代的学霸,因此舅公的平生际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舅公生得十分白皙俊俏,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回国后,进入知名洋行,没多久就娶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我见过他们的黑白婚纱照,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经可以拍出不输现在婚纱影楼的好作品了,新郎西装革履,手中拿着一副白手套,新娘长着一副鹅蛋脸面,手上捧着白色马蹄莲,配着一泻千里的文竹垂到地上。

在那个更迭不断的年代,洋行自然不能做一辈子,所幸舅公学识扎实,人品端方,新中国成立后便进入一家国企做事直到退休,与舅婆生儿育女平顺到老。原本以为退休后的生活便是岁月静好,谁知在80年代初,舅公被返聘到了北京。

舅公当时已年过六旬,思忖再三还是觉得机会不错,便一路来到北京,一直住到90年代才重新回到上海。在北京的时候,父母曾带我数次拜访他们。每次去,舅婆都会照例下厨准备一桌小菜,手工鱼丸汤自然是必备菜。我们这次全家回上海过年再去拜访,舅公舅婆更是十分欢喜。

与以往一样,手工鱼丸汤照例摆在圆桌中央,似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甚至像是图腾一般。

舅婆满眼的慈爱,真挚而温暖:“你们来看我们,就是团圆的意思,吃鱼丸图个应景吉利。弟弟(指我爸)你从小最爱吃你姆妈做的手工鱼丸,她是最朴实的原味做法,我家是习惯挤一些姜汁在鱼茸里,汤我还喜欢洒点胡椒,仔细吃味道不同的。可你姨妈家是喜欢让牙齿有些嚼头,眼睛有些看头,就放些马蹄和香葱……其实这样反倒有些趣味,家家味道同了,也是无趣。”

父亲便笑道,最是放些姜汁才好,鱼蟹类水族,多少有些寒意,原该用姜来解寒。

舅婆做的鱼丸,鱼茸本身的咸鲜中带着一丝姜汁的微辣,并不刺激,再喝一口汤,又添了一种白胡椒欲拒还迎的辛香,口感层次丰富,耐人回味。

后来,我也曾尝试在家中还原舅婆的手工鱼丸,但总是不得要领,味道不是偏辛辣就是偏寡淡,父母也并不爱吃,直劝我就延续我家一贯的原味鱼丸即可——“一家一个味道,学是学不来的,真的学到了,千篇一律的味道,还不如家家都住到同一个宅子里去过生活。”父亲总在旁边讪笑着揶揄我。我这才作罢。

5

千禧那年,祖母去世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昏沉沉睡了几天,便走了。

彼时我恰好在苏州出差,立即赶了过去,父母也特地赶了过来。姨婆和舅公自然都在,早哭红了双眼,却也都劝慰我们说,大姐是有福报的,走时没有任何痛苦。

祖母祖父卧室床头的墙壁上,一片簇新的白,那儿原本是祖母的一幅照片。祖父侧身躺在床上,盯着那块空白,有些哽咽:“如今就剩下我自己了,厌气(上海话,烦闷)伐……”

我试图上前安慰,但总觉得说什么都苍白乏力。

过了一年,我去上海出差,照例住在陕西南路的酒店。结束了一天公干,我打电话告诉祖父我马上去看他,电话那头反应了一阵:“你还住在阿尔伯特路吗?那里倒近。”

阿尔伯特路是陕西南路民国时的旧称,祖父一直没有改过口来。在他心里,或许上海还停留在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而他,还是当年那个在有弹簧地板的舞厅里跳着最时髦的舞,张口就是流利的英文,随身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闲暇时会去跑马的少年。

见到祖父时,他精神尚好,没说几句话,便听到门铃声,我去开门时,发现门口竟是舅婆,手中还郑重地拿着一个小包裹。舅婆发现是我,惊讶地眼睛瞪得很圆,我忙笑说是公司出差,临时决定来看祖父。

舅婆将手中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喏,这是你要的鱼丸。你说今天晚上有一对重要的客人要请,我才特意做的,如今老了,做这种耗时费工的小菜越发吃力。这怕是最后一次给你做鱼丸啦……”

听到这话,祖父忙一叠声称谢,舅婆摇手:“这倒没什么。儿子在外面等我呢,家里还有事,要早些回去。”我看了眼时间,向舅婆家走的话,正好是虹桥机场方向,顺路还能叙叙旧。祖父听我如此说,只说下次来上海的话一定记得过来看他。

我点点头,轻轻拥抱他道别,祖父年纪大了,越发瘦了。

去机场的路上,我问姨婆,今晚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客,让老爷子巴巴地求她送鱼丸来。

舅婆笑道:“你爷爷年轻时的老朋友,据他说是早年间在香港时认识的,那时候香港上海人多啊,可能在生意上有些关联,又谈得来,所以一直联系,这几天忽然说回上海探亲,正好相聚,你爷爷说什么也要让我做鱼丸汤,直接拿到外面相熟的酒家作为一道自带菜,他说外面的酒家什么都做得出来,唯独这道手工鱼丸汤是不灵的,再高级的酒家也会放多淀粉,像吃鱼肉味的小笼馒头。

“喏,幸亏我当年够勤快,向婆婆学了这道菜,否则今天你爷爷就吃不到了。大姐去世了,二姐如今也不轻易下厨房了,家里横竖有佣人伺候。我如今也老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爷爷送这道菜喽……”

我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不吉。而一语成谶这句话,往往就是这样,更像是一种来自现实的经验。

在送过那碗手工鱼丸汤之后,不过半年,舅婆便走了。

6

大约在2003年暮春,我又回上海出差,开完会便着急往浦西祖父家赶,想给他一个惊喜。

开门的是祖父请的保姆,一年前,祖父身体日渐孱弱,只能卧床,便请了她,白日也在。她并不认识我,我笑着说明身份,她忙道:“平常总听老先生念叨你,如今可见到真人了,快请进。”

我轻轻走入祖父的卧室,房间还算整洁清爽,他平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轻薄的灰绿色毯子,干皱多斑的皮肤,覆盖在凸出的青筋上,像深秋的树上摇曳着的最后一片枯叶。

我唤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的哽咽,甚至惊到了自己的耳朵。祖父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哀叹:“啊,你来啦,我想侬格——”他把尾音拖得很长。

自从祖父卧床后,我们常常通电话,他经常在收线前重复这“我想侬格”,而在现场再一次听到,却尤感无助凄凉,无助的不是祖父,而是我,想要去改变什么却又如此无力。

“侬这次还住在阿尔伯特路?”他问。

“不,我这次住在浦东。”我忽然觉得,祖父口中那个积着灰藏着故事的路名,才是这条路原本的样子。

“哦浦东……如今世道变了,浦东要比浦西漂亮了,侬小辰光那里还是一块荒地。”他微微有些咳嗽,带着喘息时不易察觉的杂音。

我半蹲在床边,眼中含着不敢流的泪:“您吃中饭了吗?”

祖父还是清醒的,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刚保姆让我吃完正餐,侬姨婆家就送来了一碗鱼丸汤。”

果然,一碗鲜浓的鱼丸汤就放在床头柜上,汤面上飘着几朵圆圈状的芝麻油。那定是姨婆做的,鱼丸上点缀着肉眼可见的碧绿青葱,想来那清脆的马蹄,入口一定能尝到。

我握着祖父枯瘦的手掌:“我喂你吃鱼丸汤可好?”

祖父笑笑,勉强坐起来,当我的手碰触到他的肩膀时,才发现身上的肉早瘦没了。听父母说过,人老了,吃再多,也并不容易长肉。祖父吃了一个,看着我说:“你也吃一个呀,你姨婆如今也老了,只怕也不会常做这种功夫菜了……上次你舅婆说是最后一次给我做鱼丸,果然就一声招呼不打地走了……哎,人老了,像活在一个空架子里,不知道哪天这个空架子就突然被风吹跑了,连影子都看不见。”

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祖父便累了,不停问我什么时候的飞机,一叠声地催我快走快走,“飞机是不等人的”。我说可以改签,他还是老脾气:“你倒让那飞在天上的,去等你这个走在地上的?”我受催不过,只得起身。

离开祖父房间时,是下午一两点,午后柔糯的阳光,飞金一样淡淡洒在他的身上,我流连地最后望了望他,他也正看向我,彼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保姆看见我出来,手中拎着拉杆箱和大小包袋,客气地想要来帮我。我的眼泪,竟再也噙不住了,顾不得她的惊讶,发力奔向车水马龙的街道。打车、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等到终于登机,眼妆已全哭花了,面巾纸也用得精光。

那一年,祖父像一片落叶一样,回归了大地。

祖父的葬礼上,舅公和姨婆也颤巍巍地来了。舅公已颇见衰老,但依然穿着考究的深色西装,舅婆去世后他也并不常出门,此次也是儿女陪同,与亲戚们打招呼的力度比以前轻了好多。姨婆脸上的沟壑也在送行故人中显得深沉许多,而伊的发髻依然整齐,握着我们的手说:“以后有时间多来上海。”

2015年,父母去上海看望姨婆,她气色尚好,依然言辞爽利,身边服侍的小保姆却并非以前陈阿婆调教的那两个,被问起姨婆笑说,那两个小姑娘被调教得太好了,早给外国人去做家政去了:“所以人这一辈子呢,不能想得太长远,没有用。”

第二年秋天,中间只隔了不过1个月的时间,舅公和姨婆便先后在睡梦中过世了。

后记

那张祖母三姐弟全家福的合影,我依然时常拿出来看看,照片中的故人,笑容依旧。

我还时常吃自己做的原味鱼丸汤,只是加香葱马蹄、加姜汁胡椒粉的那种,怕是再难吃到了。我也还是有繁多的机会回上海,只是那里早已没有了我最牵挂的人,总觉得寡然无味。

前年回去,老宅要拆迁了,我早知道消息,但即使再去上海,也不再想回去多望一眼那扇暗影沉沉中吱吱呀呀的朱门。

我也不再去祖父口中“阿尔伯特路”的酒店了,开始按照工作和喜好选择,南京东路是我的新爱,带着百年历史的厚重,却又享受着现代社会的便利,走几步就是外滩。

上海就是这点好,即使是冬天,也没有凌厉的北风。行到灯火摇曳的外滩,天空永远像一块晶莹清澈的蓝宝石,而黄浦江的水,浩浩荡荡,百转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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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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