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里的大书法家

2020-01-16 11: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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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患者,跟其他病种的患者最大的不同点,就是他们的情感有时候会让正常人无法理解——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在他们身上总是颠倒过来,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感动、为什么痛恨,完全和正常人不同——在精神病学上,这叫主客观不统一。

作为一位治疗师,我总是试图在这种扭曲的情感里抽丝剥茧,找出头绪。但结果往往却不尽如人意,时常有病人家属问我:“这些治疗对精神病患者,到底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实话,能完全治愈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在各个医院兜兜转转。

我曾跟同是精神病院心理治疗师的好友聊起过这个问题,他给我分享了浮云的故事。前段时间,好友忽然决定转行,我一下又想起这个故事来。

1

我所任职的精神病院是一个用绿色铁丝网围起来的大院,住院患者们每天下午有2个小时,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

我负责大院里的“书法区”,一个4米的大方桌,用钉子牢牢固定在地上,四个角也用软材料包裹起来。桌面上,叠着几匝可以循环利用的水写布,患者拿毛笔沾上水,就可以在上面写字。

书法区不比麻将、扑克有趣味,平日里人气也不旺。但有一种情况例外:

大院里来来回回几百号人,常有几个写得好的,若是他们过来挥毫,这里便会热闹起来。高人们龙飞凤舞,常引得围观的大伙啧啧称奇。还有不少人会上来央求,希望高人能写写自己的名字,或是诸如“天道酬勤”、“宁静致远”之类的常用词儿。

辛苦求到字的患者,总会趁着水迹未干,举起来四处邀人观摩;被热情求字的,用力再扯过几张布,写得更加卖力。

字好的人,在大院里格外受尊重,全被冠以某某老师的尊称,更有甚者,还被称作某某先生。唯有浮云除外。

那还是2016年的初冬。

天凉了,水写布上的水迹,蒸发较平日里慢些。那些老师、先生来写字的热情就愈发高涨了。写字求字的人,常常将方桌围得水泄不通,我背着手来回地巡视。

“那个浮云又来了!”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声。

人群暗暗躁动起来,我侧头向大门方向看去——是一个微胖的人,看起来有些岁数了,头发往后梳,发根撩到脖子,颈上圈着一条红色珠串,似乎是特意露在暗黄棉麻上衣外边的,裤子也与上衣配套,整个人看起来黄橙橙的,活像个电影里的捉鬼道士。

“道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搓着个形似小葫芦的玩意,两脚迈着气派的八字步,向桌子最明亮一侧的正中央走去,整个人群都随着他的走近而越发安静。

“道士”仔细把一张水写布铺开,将小葫芦端正地压在上半部。对着架子上的毛笔端详了半天,似乎都不太合心意,又端详了半天,才皱着眉头捻起一支,随意地在水盘里大大旋了一圈。而后,只见他腰板紧绷,双腿微曲,提笔悬垂——这是准备下笔了。

仿佛是一件旷世巨作即将面世。

大概只用了10秒,他已经落款完毕,我急不可耐地伸头看去——果然是好字!“清香”二字上下呼应、气势雄壮,落款的4个小字“浮云先生”亦是潇洒飘逸。

我不禁感慨,真是大师啊,难怪大伙都不敢出声。

“切!”突然不知是谁,公然发出一声冷嘲,“还会写点别的吗?”

这一声像是冷水进了滚油锅,惹得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就是!回回只写这两个字儿!”

“对啊!走吧,别占着好位置。”

浮云脸色忽变,拿笔的手猛地一撇,洒了一串水珠,又抓起几张布,好像是要再写几幅来证明一番。

“放下啰,”又有人高声说道,“糟蹋东西。”

“你们……”浮云直起身子,抖着笔杆指向起哄的人。

我有些诧异,这个浮云明明写得很好,为什么大伙都看不起他似的。但眼看人群里的讨伐声越来越高涨,大有对浮云群起而攻的意思,我只得赶紧收拾器具,让护士把他们带回了病房。

书法区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

2

据护士说,这位浮云先生已是多次入院了,而且在病房里非常不服管——不穿病号服,不剪头发,还爱与护士辩驳,说自己是个文化人,有自己的“体面”。

平时从没人愿意求他的字,他便向我炫耀:“你看,这清香二字,可不少说道,写法也多,你看看这几种,颇有神妙。”然后他像个孔乙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水写布上写着所谓“不同写法”,也不管我是不是看得出来,听得进去。

要是我不言语,他便会得意地笑:“呃……呵呵呵……”像是模仿电视剧的腔调。“呃”字往上扬,带着没由来的自傲;“呵呵呵”的长音,字与字间排着精致的节奏,颇有一股老怀甚慰的味道。我看着他那些字儿,努力地搜寻他嘴里的所谓“神妙”,却一无所获,搞不清楚是自己资质驽钝,还是在忽悠人,“再仔细看看,呃……呵呵呵!”他又笑,我却感觉自己脸上一阵潮红,一股烦躁顶着天灵盖。

有一回,旁人大声嘲笑浮云:“就你还教人写字?你会写几个?”

浮云跟他辩论:“我在XX小学当老师,当年,美术体育劳动课一把抓,全才!你懂什么?”

又有人站出来,揶揄道:“正课你也教不了,只能上些充数的偏科。”

浮云就轻哼一声,“气定神闲”地举着毛笔,继续对我讲述奥妙,好似“不屑”与之口舌。

大伙以为他是心虚而“漏了马脚”,开始热烈地你一言我一语:

“老东西,装相!”

“可不是咋的,一手鸡扒字。”

浮云气得嘴唇抖动,抄起自己的作品,哗啦啦地向他们抖着,大声喊道:“来,我看看你们谁写得出来?”

人群安静了下来。毕竟能拿起毛笔写大字的人,在这儿还真不多。但也许是浮云“半瓶子晃荡”的傲气样子,激起了几个“高人”的不忿,他们纷纷抓起笔筒里的笔,摊开布,各自笔走龙蛇。

大伙又热闹起来,不少人叫着好。浮云在一旁,脸上的肌肉紧张地平铺着,面色微红,嘴巴嗫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让大伙起哄的热情更加按捺不住了,有好事者开始故意鼓起掌来,浮云眼神左右横瞥,面色越发红润。忽然他撇下手里的“作品”,俯下身来,在“高人”的字上指指点点,面容倔强而严肃,嘴里还支支吾吾:

“间架结构,虚散松垮。”

“有形无神,骨肉全无!”

人群里立即有人高声说道:“浮云,你还在瞎扯呢!”

浮云气急,面红耳赤,“哎……”他忽然叹了口气,好似平静下来,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去,嘴里却颇为愤恨地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群白丁!”

“哈哈哈!”大伙笑得更开心了,我也随着人们笑着。大院里里外外充满着快活的气氛。

3

把浮云讥讽到无话可说,仿佛是人人都乐意干的一件事。不仅是在书法上,平日里其他的日常活动,大伙也免不了要对他“评头论足”一番。

浮云看人下棋,便有人说:“你认得几个子儿?看得懂吗?”

浮云举起话筒要唱歌,便有人说:“知道哆唻咪吗?放下话筒吧。”

大多时候,浮云争不过,只有被气得面红耳赤的份。但往往到最后,他会不屑地哼几声,再说些诸如“乌合之众”、“竖子争之无趣”之类文绉绉的话,捻着手里的小葫芦,摇头晃脑地走开,自己一人,在大院里排开的八字步,体面而气派地,一圈一圈走着。

出于职责范围,我不太好管,只是在他们争得太激动时,上前将他们驱散。

天气越来越冷,下大院的时候,患者们都不愿意在空地活动,全窝在大厅里取暖。大伙也顾不得浮云在一旁“嫌恶”了,把书法区的条凳挤得满满当当,这让浮云只有一个小角能拿来写字。

每天都有人在浮云写字的时候故意“挑事”,激得浮云大声驳斥。每每辩驳不过,气得拂袖往外走去,却又会被冷风逼得哆嗦着回来——这成了大伙每个冷天都不愿错过的“热乎”节目。

某天,浮云又在与人辩论,争得手舞足蹈,笔尖上的水被他甩得到处都是,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浮云,你家阿花来啦!”

浮云似触电般一惊,蓦地闭上嘴巴,回头急匆匆看了一眼,胡乱把布跟笔卷成一团,也不顾外面风大,立即朝外面走去。而迎面有一个女孩向他直直走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塑料袋裹住的食盒,似乎是有点怯。女孩裹着一件过膝的长棉衣,由于太过脏旧,只能勉强分辨出是暗红色。她的头发胡乱扎成一个团,鼻子以下被一条黑色的围巾挡着,露出的半张脸,泛着一种异样的苍白。

我看得到她的眼神,在尽力地向浮云表达亲近与善意。浮云被她挡住,手足无措地左右看着。

“浮云!愣着干嘛,快看看女儿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有人喊。

浮云似乎被这句话刺了一刀,使劲地跺了跺脚,对阿花说:“谁认识你?挡在这里干什么!”那厌恶的表情,仿佛阿花给他带来的是莫大的侮辱。

阿花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语气,又走近一点,说:“爸,我给你买了新袄子,放在护士那儿,你……”

“哎呀!”浮云往后猛地后退,手不断地摆着,“拿走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裹着脏旧厚棉服的阿花,双手紧紧抱住食盒,整个人看起来仿佛缩了一圈。她逐渐变红的眼眶,像嵌在苍白的脸上,愈发显得可怜。很快,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细如蚊吶地说:“爸……粥。”

浮云的面部肌肉急速跳动,他看起来十分气恼,但可能又碍于平日里自己苦苦维系的“体面模样”,不好继续大发雷霆。他猛地往前一冲,想把阿花撞开。阿花躲闪不及,饭盒“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白粥漫了一地。

浮云好似没看到,不顾阿花,往门外走去,还小声而清晰地骂了一句:“丑婆娘!”

“呸!什么玩意啊。”有人看不下去了。

“就是,哪有这么对自己闺女的?”立马有人搭腔。

浮云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着阿花喊道:“我女儿在国外读书,漂亮着呢!丑东西,不看看自己的样子,我会有你这种女儿?”

我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去怒视着指向浮云:“哎你个……”阿花按住我的手臂。她哀求地看着我,极力忍住将要弥漫出来的眼泪——应该是希望我不要再说了。我默默叹了口气,闭上嘴巴走到一边。阿花拿袖子随意抹了抹眼睛,蹲了下来,不顾烫手,使劲地把地上的粥往碗里覆。

浮云在门外没走远,骂骂咧咧的声音一直传进来,“丑八怪!”“扫把星,不要脸的东西!”

“哎,作孽啊……”几个年岁较大的病人,轻声叹了口气。

据说浮云这样对阿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知道骂得多难听,”一位老患者跟我说,“哪有这种人,嘴上说着不是自己的闺女,她送来的东西又用得高高兴兴。”

再往后,浮云依旧经常来书法区。某日,他穿了件黑色绸面的新袄子,面料光滑顺亮,看起来不便宜。他特意在人多的地方转来转去,八字步仿佛迈得比平时更神气。有人故意逗他:“浮云,新衣服哪儿来的呀?”

不等浮云回答,便立刻有人接话:“丑八怪女儿送的啰,人家浮云先生开始还说不要呢。”

“呵呵,狗脸老东西!”

浮云肯定是听到了,神气的脸色瞬间垮掉,脚步却越来越快,向门外走去。

以往,他都是甩开膀子跟人争到底,就算争不过,也会用“竖子争之无趣”一类的精神胜利法让自己全身而退。但只要别人提到阿花,他便会瞬间偃旗息鼓,狼狈而逃,好像提两句阿花他都不愿意。

阿花依旧每周都来看望浮云,总带着不少东西,但浮云能不见就不见,他还时常跟护士说,阿花是觊觎他那套单位房,想趁自己亲女儿不在,把房子骗走。

护士忍不住跟我吐槽,“哪有什么出国的亲女儿啊。一病就是十来年,不是这个女儿管他,他早就……哎。”

“大概这就是精神病人的精神症状吧,正常人理解不了。”护士这样总结道。

但到头来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总是想保持体面的大书法家,在自己的女儿的问题上如此“不体面”。

4

将近年根,医院里快放假了,人人都带着浮动的喜悦感。可有些患者是长期住院的,不能回家,主任想给他们找点乐子,思来想去,决定办一个游园活动。

书法区早早贴出了告示,要在大厅里摆个摊,让大伙自荐,或者推荐字好的患者来写对联。那些老师、先生们,早早被其他人“拱”了过来,他们的名字被写在白板上显眼的位置,展示在书法区。

浮云找过主任几次,也想加入写对联的队伍,但都被拒绝了。他每天在都白板前晃来晃去,那欲言又止却强撑着体面的模样,让人看起来好笑。

“哪儿会有人找他写,白白浪费纸笔墨,经费可有限呢,”主任私下跟我说,“再说,他就会写个‘清香’,难道挂到病房的厕所去啊。”

其实我原也没打算让浮云参加,但没想到,阿花却跑来求我了。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某天一大早,阿花就带了一匝宣纸、几只毛笔和一盒墨水,在办公室门口等着我。

“老师,你让我爸参加吧,”她依旧遮着半张脸,眼神哀求,“他就爱好这个,纸笔墨我们自己买,结束后我帮你们清场地,搞卫生。”

我上报主任,主任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出乱子。”想起阿花哀求的眼神,我心一软答应了。

到了那天,还真出了乱子。

游园会当天,病房里所有人都下来了,几百号人把大院挤得满满当当,康复科的工作人员全被抽调到大院维持秩序。书法区更是热闹非凡,平时大伙都是拿水写布练字,现在有了纸笔墨,写字的人更加卖力气,求字的人排成了长队。

但浮云的档口却空了出来——没人想要他的字。浮云当天特地穿得颇具“大师”气质,葫芦还换了个大号,挂在桌子上,这反而让他空寥寥的摊口显得更为扎眼。

阿花站在大门口遥遥望着,不敢走近。浮云见没人理他,自己拿着宣纸,摆起气势,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清香”两个字,仿佛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大人物。不一会,他的纸用完了,还是没人来。

他走到旁人的摊口,拿起纸就往自己桌上铺。“哎,干嘛?”人家立马就不乐意了。

浮云挺起脸,大声说:“怎么,我用完了,拿点你的不行?”

“谁会要你的字儿?”立马有人帮腔反驳,“乱写乱画,浪费东西。”

声音一传开,平日里看浮云不惯的人,都加入声讨他的一方。浮云也不顾大师的体面了,撩起袖子跟一堆人吵起来。

我看形势不对,马上想去制止。但远处的阿花却早就跑了过去,拉着浮云的手劝他:“爸,算了算了,我再给你买。”

浮云突然就像触了电,猛地把阿花甩开,吼了一声:“滚呐!”这一甩手,无意间把阿花脸上的围巾打落,露出阿花一直遮住的半张脸。

“唔!”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阿花的嘴巴以下,像是被生生剥去皮,又胡乱地划了几刀,在她苍白的皮肤衬托下,看起来异样可怖。所有人都盯着阿花的脸,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她赶紧抓起围巾,挡住了脸。浮云低头垂手站立在一边,浑身颤抖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妈的!”浮云忽然间暴起,抄起凳子,想往阿花方向砸去。赶过去的护士立刻把他抱住,整个人按在地上。

被制服的浮云,一直仰着头向阿花大吼:“扫把星!丑八怪!你给老子滚去死,去死!”

阿花捂着脸,无助地蹲在地上,凄冽的哭声传遍大院。

5

游园会因为这一闹,草草收了场。主任跟我说:“诺,说了吧,叫你别理这个老家伙。”

我心里太不是滋味了——可怜、善良、孝顺的阿花,为什么要被浮云这样对待。

浮云的病情加重,转进了单独看护病房。他整日不睡,一会说自己是个陀螺,在地上疯狂地转圈,一会说自己是张画,整个人紧紧贴墙站着。只要有人走近,他便会拍着铁门咒骂,大吼“丑婆娘,扫把星”、“巴不得把老子气死,你怎么不先死”之类的话。

考虑到浮云年纪已经不小了,又常年患有精神分裂症,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能稳定下来还好,但如果稳定不下来,接着治下去,花费只会越来越多。院方决定找阿花来谈谈,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她:不要再浪费钱了。但阿花却异常坚定,她说:“我能赚钱,求你们不要放弃我爸。”

主任很无奈,找我去劝:“你是心理治疗师,劝人是你的本行,尽量让她放弃吧……”

我当时只是很简单地想,虽然阿花毁了容,但至少她还年轻,日子长着呢,接回浮云,把钱省下来,对她来说是个好事。

趁着阿花又来探视的机会,我把她请到了我的办公室。我又把医院的意见说了一遍,阿花听完,眼睛不停地泛着泪花,一言不发。

“你对你爸,谁都看在眼里,该为自己考虑就……”

阿花抬了抬手,止住了我的话。她摘下围巾,露出自己的脸,“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停顿了一下,她又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爸说我是个扫把星吗?”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回应。阿花低下头,带着哭腔说:“因为是我,是我害死了妈妈。”阿花没有停顿,讲起了她还有她父母的往事。

浮云和妻子年少相识、相知、相恋,长久的相伴让两人就像细水长流凿成的一条深沟,表面平常,内力却深刻无比。

浮云当年大专毕业,放弃落户城里的机会,回到老家与等候自己的恋人结婚。浮云做了乡办小学的老师,妻子在食堂打杂。然而,妻子怀孕5个月时,突然高烧不退,浮云带着她到市里的大医院检查,结果竟是绝症。医生建议,立即停止妊娠,及早治疗。可阿花的爷爷奶奶却极力反对,浮云因此与父母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我忍不住说了句:“医生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什么……”

阿花苦笑了一下,问道:“你应该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吧?”

我默然。

“我们那种落后的乡下,大部分人眼里,女人生孩子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停顿了一会,阿花又笑,“再说,万一我是个男孩呢,呵呵。”

我继续沉默。从阿花的话里,能明显感觉到她深深的无奈。我也没有权利去评判这是对是错。刚强而又执拗的妻子——阿花的母亲,一句话为这个事定了音——“我妈说,就是死在医院,我也要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谈话因为阿花的哭泣屡屡停下来,早早准备好劝慰的一堆说辞,也憋在了我的肚子里。

阿花妈妈没有死在医院,阿花也顺利降生;不幸的是,因为怀孕,阿花妈妈没有得到充分及时的治疗,病情恶化了。阿花在成长,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日下。

巨额的治疗费用,妻子随时可能会撒手人寰的恐惧,像两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阿花的父亲身上。而且,他曾为了深爱的妻子放弃了前程,与父母产生裂隙,但到最后,却可能一无所有。

而对于阿花的爷爷奶奶而言,原本儿子成家立业,生活逐渐有了盼头,却因为这件事,眼看着陷入深渊。“从我记事起,我就不知道笑是什么样子的。”阿花低着头,“听外婆说,爷爷不止一次把我扔在外婆家门口,最后都是妈让爸去把我接回来的。”

作为阿花的母亲,虽然癌细胞蚕食了她的身体,却夺不走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趁着自己还未病入膏肓,她力所能及地给阿花做着身上能用到的小物件,教阿花认字、读书。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不愿意错过阿花每一天的成长。

“后来,妈妈已经下不了床,她总爱不断地摸着我的脸,说想看到你嫁人的那一天,当时不懂,现在每每想起,都……”阿花再一次泣不成声。

我不忍打断。但职业习惯让我意识到,她对于母亲的描述明显多过父亲。似乎对父亲,阿花有点抗拒,故意避而不谈。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浮云——阿花的父亲,在她眼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阿花不敢与我对视,姿势局促起来。也许是提问太突然,她有点紧张。我心里掠过一丝懊悔,说:“嗯……那我们就……”

“我爸他……”阿花突然开口,又停了一会,盯着我,“他才是最可怜。”

阿花说她不止一次看到,父亲躲在屋外哭泣的场景,也不止一次听到父亲向妈妈哭诉:“要不是因为生这个孩子,你怎么会这样?家怎么会这样?”

“不怪他现在不认我,”阿花神情有些凄然,“他爱妈妈,我也爱妈妈。爸生我养我,他没错。如果有错的话,那都是我的错吧。”

“你当时也是个孩子,左右不了什么,你也没错。”我拿起纸巾递给她。

“不。妈妈是因为我死的……”

阿花说,父亲为了给母亲治病,没日没夜在外赚钱。别人的7岁,都是撒着欢玩耍的年纪,而阿花的7岁,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早早就学会了给母亲擦身,换衣,喂饭。

一个下午,家里只有阿花和母亲,她们都睡着了。房间里突然不明原因失了火,火势在杂物中间迅速窜起,等两个人反应过来,已经无法逃出了。

由于阿花是靠在床边,火顺着她身上的毛衣,烧遍了上半身。年幼的阿花,疼得不断惨叫。女儿的惨叫,激起了母亲的本能。

“也不知妈妈从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拿手敲碎了窗户,把我抱起来托了出去。”阿花哽咽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

邻居赶过来,房里的火势已经无法阻挡,他们只能把阿花从窗口救走,看着火逐渐把整个房间吞噬。浮云听到消息赶回来,像个疯子一样往屋里冲。所有的人只能猛力地把他按在地上,任由他不断地嘶吼。

阿花说,她始终无法忘记当时的场景。在父亲的嘶吼声中,隔着玻璃,母亲那双慢慢随着身体下落,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来不及消化震撼,我强行理了理自己的情绪,“那你的父亲,就……” 阿花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疯了。”

母亲去世后,浮云就精神失常了。他整日把阿花锁在家里,说她是个害人精、扫把星,出去就会害人。后来,浮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几次想把阿花烧死在家。再之后,他被强制送到精神专科。这些年来,病情迁延反复,时而稳定,时而发作。唯一不变的,就是对阿花的“敌视”。

“你们不要再劝我(放弃)了,爸爸没有了妈妈,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只要还能赚钱,我就不会放弃。”

6

再后来,浮云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惹人厌恶的“混”样。

自从上次游园会后,浮云在大院,彻底成了一个人人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去随意鄙视、谩骂、诋毁的对象。但他自己,却依旧表现得对此毫无知觉,似乎旁人讨论的是另一个人,并不能在他心里造成一点波澜。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按照惯例,像浮云这样长期住院的病人,年底都要结一次账,整理一次病历。浮云的住院费一直都是原单位负责、划拨进医院的,阿花负责一般性消费,以往都会定期按时结清,可这次却拖欠了。医院里给阿花打电话,她请求宽限几天。医院也没有为难她,只是这一拖,就拖到了2017年3月。医院整体上要财务核算一次,不得不再一次催她。

当财务科打电话给阿花时,接电话的却是我们当地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她说,阿花正在接受化疗,她也得了癌症,和母亲一样。消息是主任告诉我的,我清楚地记得她说完之后的一句长叹:“这是命!”

没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浮云,可能他们觉得,把这个消息跟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说,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凭添烦恼。浮云依旧没心没肺地扮着他的“书法大师”角色,一天到晚地跟人因为点小事争来争去,依旧是一个惹人厌恶的矫情老家伙。但在我眼里,他却是一个十足的可怜人。

这一年初夏,阿花就走了。我知道消息的那天早上,浮云正在门外跟人因为看棋而争论,他面红耳赤,既大声又激动。

我想了想,还是把他叫了出来,“是阿花的事。”我看着他。

“她啊!”浮云脖子往侧边一撇,“跟我有什么关系,扫把星。”

我平静地说:“她前段时间住院了。”

浮云还是一脸无所谓模样地看着我。

“癌症,跟你老婆当年一样的病。”

浮云脸色沉了下来,两只手来回滑动,眼神四处漂移。

我面无表情,一直沉默着。他终于收回飘忽的眼神,看着我,眼里有光。我不忍心继续冷着脸,准备告诉他。但我又停住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身子也往我这里探过来。

我有些无法直视他,只好抬起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浮云身子往后一缩,那神情,好像是无法相信,他使劲儿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站得笔直,好似十分兴奋,大声说道:“啊!这个扫把星终于……”可话又没说完,声音就停住了,身子慢慢弓了下来,眼睛像失了焦点,过了一会,他吸了口气,整个人又像垮掉一样,萎在凳子上,闭上了眼睛,嘴巴蠕动,声音微不可闻:“终于……终于……”

我没等他说出后面的话,起身走了出去。

再往后,浮云彻底没了大师模样,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在乎穿着,跟很多老病号一样,随意地把病号服披在身上,象征性地系上两颗扣子。

下大院的时候,浮云学那些老烟鬼,四处寻摸,若是捡到一个烟头,便到处求人要火,美美地吸上一口。若是捡不到,他便寻个看起来干净的地方,就地一躺,只等打铃。

他彻底融入了集体。

还有人会故意撩拨一下他:“浮云,来写两个字看看!”浮云竟不争了,甚至还会笑着摆摆手,说:“我?我哪会写什么字儿。”

有一天,我在同学群里闲聊,无意间提起了这个事。

“这个病人我有点印象。”一位同学忽然私信找我。小城本也不大,阿花之前治病的那家医院,有我好几个同学。草草聊了两句,同学忽然说,“这个病人好像叫,什么香?”

“哦。”我没有再回复。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曾知道阿花的大名叫什么,大家都只是叫她“阿花”或“小花”。此前,我也曾一直猜测,浮云像着了魔般,一直写的“清香”二字,到底只是个书法常用词,还是另有什么其他含义。

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后记

朋友说,阿花不在了,浮云虽然一部分日常花销没了着落,但好在针对这样的病人,医保部门也有政策,在医院的全力配合下,也不至于无处可去,阿花这短短一生的坚持也不会只是无奈一场。

“我再没有跟浮云提起过阿花,别人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时,我若是看到,也会让他们走开。后来浮云又换了个医院,住院费还是原单位负担了,病情据说稳定了很多,但具体的情况我也无法了解。辞职,是因为我实在无法再面对这样给我无力感的患者了,我总感觉自己帮不了他们。”

这是他说的关于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

在精神专科里,每天来来回回那么多患者,每个人的病历中,都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症状描述,就算在这里工作几十年的人,也不敢保证每一种描述都见过。

长久的专业工作,让医生、护士,包括我这样的治疗师,都形成了一种惯性,会不自主地把患者的每一种表现比照着书本,分门别类。什么样的病人,该吃什么药,该接受哪种治疗,完全和正常人区分开来了。

但是,他们在作为“正常人”时,遭遇的那些不幸呢?是不是因为他们成了精神病患者,就不值得考虑,不值得同情了?

毕竟,面对波谲云诡的生活,我们与他们、与每个人一样,都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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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漫长的告别》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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