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当作家,你得先写爆款成功学

2020-01-18 11:23:59
0.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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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初,我如朝圣般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安置小区。

年前,我参加了省里的一个征文比赛,得了奖,很快就有一家自称是某“国际文化公司”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电话,说欣赏我的才华,“一定倾公司之力祝你实现梦想”。

当年我正在上大学,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找兼职,做家教、守实验楼、发传单、端盘子、摆地摊、上工地,只要有钱赚就去做。至于梦想,想都不敢想。

所以,在接到这通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想着自己总算可以做一份自己既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了。当晚我还破天荒喝了点酒,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老茧和皲裂的皮肤,心中五味杂陈,下决心定要倾注所有的心血,好好写作。

1

那天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找到这家公司。公司位置很偏,在拐角处的顶楼,没有电梯,我爬到7楼已筋疲力尽,但一想到离梦想越来越近,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停顿了好几分钟才敢伸手敲门。

开门的正是打电话给我的公司负责人,一个中年男人,光头、眯眯眼、手上脖子上都戴着佛珠,见我来了,双手合十,“这里都是热爱文字的人,踏入这扇门你就是我们的成员了。”

虽然听着有些别扭,我还是尊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好”,他转身给我介绍其他同事,“都是名校毕业的,基本上每个人一个月能做4个策划,写一本书,我这里待遇不菲,做得越久越有钱。”趁他上厕所的间隙,我问其他同事月薪有多少,大家都笑而不语,其中有个女生为了打破尴尬,还调侃其他同事,“你们刚来时还不是像这小孩一样,毕恭毕敬喊老师。”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谓的“国际文化公司”实在过于简陋,一个复式房间,一层是办公室,二层老板住。不到20平米的客厅摆放着6台大头电脑,只要一开机,就“嗡嗡”响个不停,得十几分钟后才能恢复平静。客厅角落有个立式空调,但“老板从舍不得开”,倒是二楼的空调常年开着。

加我一起,一共只有5个员工,2男3女,刚才说话的女生是粒姐,坐我对面,跟我坐一排的分别是苏一和丹姐,和粒姐坐一排的欧阳年龄偏大,我喊他大哥,他亲切地对我说,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老板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先是夸我文笔好,然后让我看他的书柜。上面是几十本署了他名字的书,光看名字就知道全是成功学、心灵鸡汤一类。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其实还是个诗人,不过现在想通了,得把商业价值和文学价值结合起来才能有大发展,你要尝试不同风格。”

我打开诗集一看,震惊了——其中他认为写得最好的一首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有个梦想,读书,写作,推开窗看见阳光对我笑;可惜啊,长大后我妈让我做瓦匠。不!我绝不!小小的梦想,有大大的坚持,于是现在,世界上少了一个瓦匠,却多了一个名家。”他还拿出当地的报纸给我看,“那些大师称我为鬼才。”

我坐在那里好一阵恍惚,有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打车来的,心疼那30块钱。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下工作内容。老板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给你出书,让你赚钱,推你的策划!不过我们暂时做的是人文社科类书籍,你想写小说以后我照样不遗余力推你的。”

既能赚钱还能出书,至少比我以前的工作好,先留下看看吧。

2

“现在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最流行的时候,除此以外就是青春文学。纯文学最没出息,又难写,就算能写,可能几十年都出不来。我这里3个月就能把你们的书给做出来。”入职之后,老板经常这么说。

所谓的“做策划”就是“找选题”,我们先写前言,再写章节简介,大概几百字,最后细化到目录。我和同事们没有基本工资,策划通过了,就给500块;然后老板再去联系出版社,出版社签约后,再给500块;然后就是按照策划案写书,写完老板审核过了,给1500块;等书出版了,再给2000块,没有出版就没有最后这一笔。

在我过去之前,只有苏一通过了1个策划,再由丹姐接手开始写书。熬了3个月,都没写完,丹姐一点收入都没有。我算了下账,就算1个月顺利写完一本书,暂时能到手的也只有1500块,写两本的话几乎不可能,只能多做几个策划,才能勉强有3000块。

不过来这里工作的几个同事都不是为了钱,而是想拥有一本能署自己名字的书。所以,虽然丹姐每天都在记录着自己又倒贴进来多少钱,却依然不肯离开——事实上,她离自己的梦想还很远。

当然,老板也摸准了这些文学青年的想法,他规定写书前两本只能署他的名字,到第三本才能署作者本人的名字。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是名家,出版社才买账,新人单独出不了的。”

这样一来,总是会有怀揣文学梦的小青年甘心情愿地守在那里。

我当然也不例外,想着这老板虽然水平不行,但至少在出版方面有经验有资源。我给自己打气,一个月必须得赚够3000块。很快,就成了同事眼中的拼命三郎。

当天老板让我做一个关于育儿方面的策划——他刚好在网上看到一个未成年犯罪的新闻,嫌疑人的父母接受采访时悔不当初。他马上将我喊到电脑前,“你看,很多父母不是不教育子女,是不知道怎么教育,我们的商机来了。”

说实话,我心里有些发虚,毕竟自己才20出头,所谓亲子关系究竟该如何处理,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可老板却瞟了我一眼,“我好几本书都是以心理学专家的口吻去安抚人心的,反响很好,只要你能讲得头头是道,你就是育儿专家。”

我想了一下,倒是也不是不可以写,我母亲给我的家庭教育是失败的,那我就反着来,让家长学会与小孩平等地相处,对小孩多些耐心和陪伴。第二天,我就交了策划。目录里的内容全是自己打小走过的弯路,也算实事求是了。

老板装模作样地调了一下章节目录,挑出几个错别字后,点点头说可以了,“你已经赚了500块,月底结账。”顺便再次表扬了我几句,“小伙子前途无量,我不会亏待你,你的待遇绝对会比那几个人高。”

接着我又花了两天写了第二个策划,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选题自然也是老板定的,主题是“职场宝典,如何在职场中成为老总的宠儿”。所有的内容都是按照老板的意思写的,除了我执意要删掉的——“女人要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如果不能给自己牟利,那么美貌才华以及青春都将会被浪费”这一章。

为此,老板直接骂我“就是个呆子”,“我就这么和你说,你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幻想,你就能赚钱”。

于是,这个策划,无论我怎么调,就算后来完全按照老板的意思来,同意将“女人的观赏价值变成交换价值”,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今天让我这么改,过几天后,又让我改了回去,来来回回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月。

3

眼看着快要开学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我提出想走。

老板听了顿时脸色铁青,几秒后却邪魅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英雄钢笔,“给你买的,我一直很欣赏你。”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他又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样,一般新人是要做成3个策划才可以写书的,我给你破个例,你明天就开始写书,以后我重点推你,把你捧成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我同意了,提出想写自己最开始做的那个策划,倒不是想成为什么名家,就是为了让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有个结果。没想到老板却把钢笔往桌上一扔,来了脾气,“策划和作者必须得分开,才能相互监督,努力让作品变得更好,不然就没了规矩。”

发完脾气,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是真欣赏你,我再退一步,你要开学了,我对你就不做硬性规定,你下课了就过来,待遇依旧比他们好。你是个好苗子,得好好培养,我都不计较成本,年轻人不要只盯着眼前的利益……”

从老板的办公室里出来,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是啊,自己还年轻,怎么能挑三拣四呢?不管是什么类型,能有一本自己的书总是好的,说出去总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作者,更何况其他同事还是全职,尤其欧阳,离异后家里还有一个7岁的小孩要养,还不是因为梦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总算弄懂了公司的工作流程,除了我以外,其他同事吃住都在公司,不过要交食宿费。

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打开电脑浏览新闻,关注最近上市的畅销书,看有没有可以蹭热度的话题;9点之前,必须要报3个选题给老板,然后开会讨论,“选题不能高深,要符合一般人的想法,真正知识分子不会看我们的书,所以内核要俗气”。

确定好选题,分配任务,制定计划,半个月内出策划,老板拿着策划去找出版社。他特意告诉我,找出版社编辑也要找那种郁郁不得志、能力不足、完不成工作任务的职场菜鸟,这样的人对内容要求不高。

等出版社通过了选题后,老板才安排作者正式写书,整个过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全程指导,却不插手创作。”

这完全是在碰运气,有时一个月能卖出去两三个策划,有时几个月都卖不出去一个。没有策划通过的时候,老板就天天安排我们开会。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写了,他就拿以前他做过的书给我们看,“要不就再改一下,做我们熟悉的话题。”

总而言之,在大多数工作时间里,我和同事们都需要一起聆听老板的“教诲”:例如各种成功之道,如何经营人脉圈子,女人怎么才能嫁个金龟婿,在职场应该怎样出奇制胜——“你们只要把这些选题策划做好了,不愁没书写,不愁卖不出去。你们想啊,男人谁不渴望成功,女人谁不想有个好靠山,这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还有这个社会,谁不混职场?谁不想有各行各业的人脉?”

而所有书的套路也是既定的:先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导师阐述一下观点,再编写两个看着很高端其实很低级的事例,诸如“我有一个朋友”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做高管,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后来凭借自己不屈不挠的决心,自学考上了斯坦福之类。

更多的时候,他会从书店买很多类似的书籍,直接让我们“借鉴”。我不愿意“拼接”,说那是底线,老板就骂我“假清高”,“你现在想做纯文学只能去讨饭。”

我私下了解了好几家类似的文化公司,没想到竟都是这样操作的,“当时市场上就流行这么些玩意”。于是决定,还是自己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当时老板让我写一本关于“如何成功”的书——就算是成功学,我也得拿出作者的诚意来。

我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分析问题,引用的事例也要先去图书馆找找资料。书稿完成之后,我交给老板看,不出意料地全部被否定了,“你是在写论文吗?没有一点煽动性的、能撩拨人情绪的东西,谁愿意看?!你哪怕煽情一点也好,要不就犀利一点。”

那天,站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我从墙上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为了这本书,我已经推掉了之前一直做的几份家教和几个兼职,苦熬了2个多月,就赚了500块,还没到手——老板说那是押金,怕我们私下把书稿和策划带走了,他得不偿失。

我再次想要走,老板又看透了我的心思,“你要走可以,不过你的书稿我一个字都用不了,没法付费,还得交给另外的作者去写,我这人很公道,你的账还是要结清。”

只见他在纸上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叹了叹气,“我是亏的啊!”转过来我才看清,纸上竟写的是“倒欠100块”。“你看啊,我这里是包吃住的,事先说好的象征性地收你们300块钱一个月,虽然你住学校,有时没在这里吃,但规定就是规定,我只算你2个月好了,500块的策划酬劳减去600块的吃住,我亏100块。不过呢,我这个人生怕员工吃亏,这100我就不跟你要了,还给你机会重写书稿……”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没把他的桌子给掀了,可转念一想,置气有什么用?毕竟写了十几万字,这个钱不拿到我不甘心。

很快,我又一次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回到座位上,把书稿改成那种胡吹乱侃的风格。这一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4

团队里第一个离职的是粒姐,她做了几个月也没拿到什么钱,还没机会写书,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偶然又发现那个做饭的阿姨趁人不在时骂骂咧咧地翻我们的抽屉——这个做饭的阿姨是老板的妈妈,粒姐和她理论时,老板反而指责粒姐目无尊长。

而自从老板跟我计算生活费后,我也学会了在办公室吃了再回学校,眼看着我越来越瘦,每次吃饭的时候,苏一和丹姐都会在我耳边说,“你不要勉强咽了,等下我们带你去外面吃好的,我们都是要当作家的人,一定要出一本书再走。”

如此,我们3个突然有了一种患难与共忍辱负重的感觉。

为了不让同事们担心,我办了一张信用卡,想着饿了的时候就去超市买个面包吃。填好资料几天后,银行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来,语气不太好,“你到底在哪家公司?”我这才意识到这家“著名的国际文化公司”似乎是没有注册的。

很快我就确定了,我们和那种黑作坊的员工也没什么区别,至于我们的老板,连高中都没读完,只能算是个跑业务的中间商,所谓的成本也就是租个房子、买几台旧电脑而已。我们写了策划,他花500块钱购买,然后自己找出版社的人谈合作,谈好后,他拿稿费和版税。

很快丹姐也要走了,她的书只写了1/3,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有时见她打着字都在打瞌睡,何况还要坚持写完两本才能署自己的名字,“这个梦我不做了”。

临走前,她抱着我们哭,“我就是喜爱文字,可能力不够,写不出什么好小说,就想着有这么一个机会那当然好,这样人家笑我舞文弄墨没用时,我能拿出一本书来堵住他们的嘴,好不好另说,以前我总觉得能出书好神圣,现在想想挺没劲。”

倒是欧阳这个中年男人似乎乐在其中,经常见他在网上和一些小姑娘聊天说自己是作家,在一家很大的跨国文化有限公司做文艺总监。他在苏一面前也是极力表现自己,经常说自己的稿子天下第一。

有次,欧阳和我们一起在小区买水果,他和老板娘插科打诨,照样搬出他作家的身份,想让老板娘打折,没想到老板娘却说,“什么作家,就是会上网打字而已,多得是,这个小区还有个光头,经常过来说自己是什么出版界的大鳄,确实像条鳄鱼……”

我当时就被说得脸颊发烫,苏一出来打圆场,问老板娘年轻时是不是被一些什么作家骗过。老板娘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你不要脸红,我不是说你,以后去相亲可不要说自己是什么作家啦,说了就狗屁都不是。”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什么狗屁作家,狗屁都不是,我们都不是作家。”

苏一又来安慰我,“哪个文字爱好者不想出本书呢,我们可以的……”

就这样又熬了半年,我的第一本书终于出版了。没有版权,没有署名,没有版税,没有营养,却实实在在是我写的,据说还卖得很好,市里好几个书店都推荐了,放在大厅中央的架子上。

我自己也去看过,躲在远处看着路过的读者拿起我的书,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祝你们成功啊,希望你们真的能够走出困境,对不起,我还得写几本,我需要赚钱,我还想着有钱了能给自己买个社保——当时我还没有毕业,只听他们说有社保老了可以领钱,就一心想着自己怎么都得有这个东西。

走出书店,我回头望,多想有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在里面,哪怕一本都卖不出去,那也是自己孤独的自由。

这本书卖了3个多月,老板才跟我提及,剩下的2000块钱可能不会那么顺利地结清,还特意强调不是他要为难我,是出版社的编辑开口要500块钱的回扣。我说那就给吧,反正就是这么一个社会,能坚守的东西越来越少。

就算我同意拿出500块钱来塞红包,钱依然还是没有到手,老板一拖再拖,“我为了振兴文化产业,亏了不少钱,都是在硬撑的。”

此时,欧阳也写完了一本书,交完稿的第二天,他就跟老板诉苦,说小孩还小,家庭困难,自己又没赚什么钱,需要借3500块来过日子。老板爽快地把钱借给了他,还标榜自己“关爱员工,具备人文关怀”,顺便还问我是否需要借钱。我说把该给我的发下来就行,他就生气了,“那你就慢慢等吧。”

拿到钱后,欧阳跟我们吹嘘,他是采取迂回战术,“反正不能让自己吃亏,这3500到手了就安心了。”接着,他又到处和网上的小姑娘说自己发了稿费,“要不要出来交流文学”。

5

按理说,出了书,在不明真相的人面前,我就是个“有作品的人”了,欧阳甚至很是妒忌,说我竟然比他早在自己的简介上写明“作家”两个字。可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干了大半年,算起来,还欠着老板不少“生活费”。

一次,和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聊天,无意中提起了自己的窘迫,朋友十分惊讶,“写东西不是蛮赚钱的吗?外面宣传科有时外包那种小册子,费用很高的,据说有三五千呢。”听他这么说,我眼睛都亮了,赶忙问他能不能找关系把那种册子承包给我。

“只要你愿意干,一句话就行,就怕你不肯干。”朋友打了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了,我千恩万谢。

看着医院给我的资料,我觉得着实比写公司的那些鸡汤稿件要踏实得多——朋友让我在网上找一些情感小文、搞笑段子,然后宣传一下医院的无痛人流、男性包皮以及性病等几个主要业务就行——但我还是认真地查阅了相关医学资料,并向医生核实了文字的表达,其他内容全部是自己的原创。不到一周,医院给的钱就进账了。

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出书的梦想,我把医院发册子的活也接了下来,有次我在路边,恰巧看见旁边有个人在摆地摊卖书,我拿起一本翻了翻,是散文集,写的是他自己想写的东西。

我羡慕极了,问怎么出版的。不问还好,一问两个人就都不好受了。他说为了出那本书,打了2年工,花了3万多,到头来也只能自己卖。

回到公司,我头脑发热,直接去跟老板说,自己所有的钱都不要了,只要他能帮我出一本散文集。老板一听连忙说,“那你还是跟我要钱吧,我没有借也帮你借来,出散文集,你是名家吗?我都只能自己印诗集,你要是天天写那个,总有一天连要饭都没个地儿。”

终于,我也领到钱了。我之前写的几个策划全部卖出去了,老板认为“完全没有风险”了,才结了几千块钱给我。同时他还自以为是地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我是公司的骨干,要把我当副手来培养,重点推荐我。

我问他怎么推,他说只要我不走,以后新人作者写的书全部挂我的名字,“你在市场上露脸多了,自然就成了招牌,只要是以你的名义写的东西,就有人买单。”

我拒绝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这么做,都是被逼的。

老板说,既然你自己不愿成名,没关系,还有大福利,“只要你能赚够多的钱了,我就给你出小说,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听他铺垫了好一会我才知道,他新接了一个活,“有个二流的编剧需要写一部家庭剧,不过他很忙,没时间,我给你争取了好几集,四五百块一集,你有得赚了。写得好了,或许你以后还能进军影视圈,成为编剧的徒弟,弄不好还能带你出道……”

我早就学会了,和老板在一起时,自己只奉行一个原则——能赚钱就行,其他的权当乐子听一下就好。

我随口问那个编剧是谁,老板却不肯说,“你知道那个编剧很牛逼就是,至于接几集是有很多人参与这个剧的编写,同意挂他的名字。也是看你职场的稿子写得好,我才争取的。放心,这次合作的都是大牌,钱好拿。”

我按照他的要求写了几集狗血的职场争斗剧,同样是脸谱化的操作,总裁反正就要霸道,身边的秘书就得是个狐狸精,主角就是那种莽莽撞撞毫无心机的小姑娘。

写完后我跟老板要钱,他又是百般推辞,“还得广电总局审批,再说电视还没播,能结账吗?放心好了,那么大牌一个编剧,那么大一家制作公司不会少你钱的。”

我知道这个钱恐怕一时半会又拿不回来了,便不再浪费口舌了。

6

那时候,老板偶尔也被一些小企业喊去做讲座,充当“人生导师”给员工培训。他谈论成功的经验,总是会说到一个例子,论证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们知道怎么把一个鸡蛋立起来吗?”问题问完,他便说,自己可以不用借助任何辅助、也不用打碎外壳,“走到赤道上就能立起来。”

我私下问过老板,“你知道赤道在哪里吗?这个和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老板对我倒是很坦诚,“你只要让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成功,而且是马上就能成功就行了,只要他们信,莫说买你一本书,去一趟赤道,干什么他们都愿意。”老板的确深谙此道,“世界上聪明人的钱不好赚没关系的,你只要算一下,是聪明人多还是蠢人多就完全明白了。跟蠢人不要去讲真相,真相会引人思考,他们不想思考,却又要假装有内涵,所以我们就能赚他们的钱。太深奥,他们就不想装了。”

他说婚恋节目以及家庭调解专家,“他们屁股下都是屎,却翘着二郎腿,用很高的声调去批评别人。只要脸皮厚,稍微看过几本心灵鸡汤的人,都以为自己懂心理学。”

因为老板的这几句话,我对他印象好一点了,没想到他转头就告诉我,这番话是看了周星驰的电影改编的台词,“洗稿要高明”。

我觉得他越来越无聊了,没等单独署名的书出来毅然走了,欧阳在我走了以后,因为钱和老板吵了一架,也走了,整个办公室的人就只剩下苏一。

有次我去看她,室外近40°的高温,她在那里流着汗打字,老板还是舍不得开空调。

我问苏一何必呢,她笑着说,“要把事情做完吧,算是给自己青春一个交代,以后不会这么疯了。”

离开公司没多久,我也接到过几个私聊的消息,其中一个自称主编的人说,可以给我刊发散文,还能给我发“作家证”,“不过要收费,1000字以内,才收费200,至于我的地位,你可以去搜百度百科。”我只回了一句说,自己早就不相信这玩意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写的那些书都一一出版了,也算没白耽误功夫。苏一在写完一本署有自己名字的书后也走了。老板不断招新人,灌鸡汤。后来我去拿钱时,见到一个小姑娘在正襟危坐,她才20出头,要写的策划是“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公司的画面,也像这样,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好在现在都过去了。

那天临走前,老板让我给他一份身份证扫描件,“你的电子版全卖了”。我开玩笑让他好歹分一两百给我,他却砸了一下鼠标,“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走了以后,他给我发消息,“你错在不该当着新人的面跟我讨要各项权利啊。”我笑了,给他回复说,让他对那些孩子稍微好一点,然后拉黑了他。

从那以后,我中断了5年没有再写任何东西。2017年,我在网易人间看到耿永立大哥写的《火车站之王罩了我几小时》,我告诉自己,文字依然有魅力,我还想继续写。

如此,我才走到了今天。

尾声

苏一改行后,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系。她常常来看我,来的时候总是提一袋子米,各种肉食蔬菜,“我怕你还在坚持写作啊,写作是要亏本的,我怕你给饿死了。我干不了了,你要是没饭吃,就打我电话啊。”

直到我毕业、工作、买了新房,她依旧担心我会挨饿,还专程送来一套餐具和一袋大米。

曾经的那个光头老板,据说转型“很成功”。如今,他每天都在微博上制造着爆款话题,经营着好几个大流量公众号,还对那些洗稿的作者说,“我们贩卖的东西要往人们心里钻。”

还好我现在有饭吃了,以前在公司落下的肠胃病也在慢慢好转,所谓“梦想”,能不能实现,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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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Sipa图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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