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县城里的漂泊女人

2020-11-09 15:34:08
0.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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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国庆节的夜晚,县城街道上人来人往,街边店面循环播放着震动耳膜的喜庆乐曲。李茉已经快两年没回老家了,此刻走在笑语熙攘的人潮中,两旁的街道和店铺似曾相识,又像是在做梦。

李茉和妈妈挽手并肩走着,突然妈妈停下大喊一声:“小何,是你啊!”迎面而来的女人乍然有点尴尬,旋即惊喜地拽起妈妈的手:“吴姐,你女儿回来啦!”

直到何阿姨走到面前,李茉才如梦初醒,赶紧喊“何阿姨”。然而眼前的女人骨瘦伶仃,比原来的样子缩小了一大圈,脸上尽是凄风苦雨的神色,只有那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的眼睛,挣扎着露出些许隐约的光彩。她仿佛还是记忆中的人,却又完全走了样。

一阵寒暄后,何阿姨匆匆告辞,单薄的背影迅速被人群淹没。欢声笑语再次漫上耳畔,李茉心里却升起一丝幽幽的凉意。

1

2009年夏天,李茉刚大学毕业,回县城过最后一个暑假。妈妈在一家服装店做导购,李茉想多陪陪她,那几天便总往店里跑。

何阿姨也是店里的导购。她大概三十五六岁,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有点像王熙凤,伶牙俐齿的:“唐老板多潇洒,每天晚上到店里点货数钱就行了,就把我们两个打工仔拴在这里给他挣钱!”

李茉每次到店里,何阿姨都高兴得很,“妹妹,来坐这个软垫子。”“妹妹,吃不吃黑瓜子?”妈妈有时候佯装生气,说何阿姨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倒像是没长大,说话做事都是小孩的性子,“别的不说,你叫我姐,叫她妹妹,辈分都给你搅乱了!”

何阿姨好像很享受李茉妈妈的训斥,眯着眼睛乐不可支,然后飞快地吐出瓜子壳,仿佛她的嘴是一台自动剥瓜子机。

夏天的午后,光线坚硬而漫长,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梧桐树回荡着丝丝缕缕懒洋洋的蝉声。李茉妈妈昏昏欲睡,何阿姨忽然眼睛一转,坏坏地笑道:“我们来试试这些连衣裙吧!”

空调的风吹过来,货架上薄如蝉翼的连衣裙微微摆动,仿佛在朝她们轻轻点头。她俩一个月基本工资2200元,加上提成大概3000元左右,从没听说过五险一金。这个品牌的连衣裙一条至少五六百,她们平时舍不得买。

李茉妈妈有点犹豫,说要是被老板撞见了不好。

“老板这几天忙着打麻将呢!再说了,新衣服顾客也会试的,我们试一下才会知道哪里细节做得好、哪里不好看,也好跟顾客推销呀!”何阿姨说完,从货架上取了一条绿色豹纹桑蚕丝连衣裙,转身进了试衣间。

何阿姨走出来了——那条碧绿的裙子放在货架上只有刻板的精致,包裹在她身上却突然灵动起来,李茉只觉眼前的何阿姨仿佛变成了一尾碧绿的小鱼,徐徐游来,便脱口而出:“何阿姨穿这个真好看!”——何阿姨的脸上忽然浮起淡淡的红晕,款款走到穿衣镜前:“真的吗?妹妹可别骗我。”说罢又转身欣赏起来。

妈妈也啧啧称赞:“小何你腰细大腿胖,穿连衣裙正好扬长避短,把你长得美的地方都显出来了。”说完她也心动,从货架上取下一条玫红色的裙子进了试衣间。

两个中年女人换上新衣,脸上浮起少女般的惊讶和喜悦,互相整理着拉链和领口,笑作一团,忽而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叮嘱李茉:“快去门口看看老板来没来!”

连衣裙试得差不多了,何阿姨笑够闹够,坐在沙发上安静了一会儿,又尖起耳朵凝神道:“吴姐你听,有人在卖冰粉呢!”很快,她攥着零钱,冒着炎炎烈日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捧着3碗冰粉回来。

冰粉泡在焦黄的红糖水里,又加了醪糟和葡萄干,在盛夏的溽热里,一口下去,五脏六腑瞬间就晶莹剔透了。李茉妈妈要给何阿姨钱,但她说什么也不肯收:“妹妹一年才回来一次,买碗冰粉怎么了?你再说我要生气了!”

私下里,妈妈对李茉说:“别看何阿姨对你这么大方,其实她对自己抠得很,平时中午连个菜都舍不得买,就在街边买个锅盔随便啃了。”

2

何阿姨看着嘻嘻哈哈,却是个苦命人。她原本是乡镇上的,丈夫老刘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因为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婆婆老找茬跟她吵架。起先她还念着丈夫对自己不错,一直忍气吞声,后来有个远房表姐劝她去广州打工,她想自己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待在小镇上和婆婆纠缠下去,索性离婚去了南方。

过了两年,她发现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便带着积攒下来的3万块钱回了县城,一个人租房住。老刘找过何阿姨一次,她一句一句地数落:“你妈骂我的时候,你要么躲在屋里,要么走到一边,从来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我说离婚,你妈高兴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我在外面两年,你连个电话也没给我打。”

老刘的确是个老实人,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待她撒完了气,才缓缓地说:“我现在也搬到城里来住了,妈不愿来,以后不和我们住一起了。”见她默默思索,似乎心有所动,老刘又补了一句:“你看咱俩都在城里租房子,住在一起彼此照应,还能省一半房租是不是。”

何阿姨刚灭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大脑热得发晕,说了很多恶毒的话,把老刘连推带搡轰走了:“谁稀罕,没了你,我只会活得更好!”第二天,她跑到婚姻介绍所登记,还让唐老板教自己打字,把个人信息上传到婚介网站上——她发誓,一定要找个好男人,胜过老刘那个窝囊废。

过了不久,何阿姨网上认识了一个成都军区的军官。那人四十多岁,看照片相貌堂堂,特别有男人味,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声音很温柔。何阿姨从来没有被人当成宝贝一样捧着,觉得自己前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她想去成都看军官,对方也格外体贴,舍不得让她跑这么远的路,“再说我们营地里卫兵一道一道的,除非你变成蝴蝶飞进来,还是等我有假了就来看你。”

军官的父母是开连锁餐厅的,在成都有好几家店面。何阿姨想到他条件这么好,不免患得患失,暗示了好几次,既然两人谈得来,不如早点见面。军官说家里最近又要开一家新店,事情千头万绪,自己一个月才能出营地一次,实在忙不过来。何阿姨的心更悬了,总觉得这个好男人会忽然飞走。

军官让何阿姨放心,说自己不在乎身外之物,看上的是她这个人。不过,她能不能过自己父母这关,他也没有把握,于是出了一个主意,让何阿姨趁新店开业送个花篮表示心意,他也好名正言顺地跟父母介绍女朋友。

何阿姨满心憧憬,一口答应,一个花篮6666元,她也没觉得有何不妥——有钱人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嘛!那天,当她把钱转往指定账号,按下“确认”键时,心里却瞬间空落落的,好像哪里不对劲。直到银行业务员说“可以了”,她才若有所失地“哦”了一声。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大声跟业务员说:“不行,快把钱追回来,还给我。”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走开了。

此后,军官的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何阿姨闷了大半个月,顾客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又细又轻,整个人像在梦游。直到一天晚上,她大概是想通了,才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茉妈妈。

李茉妈妈劝她想开点,“舍财免灾”。她却没头没脑地说:“现在仔细想想,老刘其实人挺好的。”

或许是上次把话说绝了,老刘再也没来找过何阿姨,她也舍不下面子去找他。

3

何阿姨长得漂亮,穿衣服就跟模特儿一样,再加上说话伶俐,在唐老板4个门店的9个员工里,她的销售业绩每个月都是第一。和顾客混熟了后,她便顺势要来手机号,等店里来新款时再给他们发短信通知,很快她手里就有了一批固定客源。

唐老板器重何阿姨,有时去成都进货也带着她去挑款式,她顺势把进货渠道也摸熟了。何阿姨曾偷偷告诉李茉妈妈:“吴姐,咱们辛辛苦苦卖一件衣服,嘴都说干了,老板给咱们1%的提成,也就七八块钱,但老板他至少能赚这个数。”她竖起两根指头晃来晃去,“不是20,是200。我要努力攒钱,以后自己也开家店,做品牌代理。”

妈妈问她哪来的雄心壮志,她叹了口气说,自从上次被骗,就知道不能再想着攀高枝了,“自己没本事,别人条件好的,怎么看得上呢?女人还是要自己奋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你从哪里看到这些文绉绉的话?”

她莞尔一笑:“网上啊!我现在特别喜欢看这些心灵鸡汤。”

自打立下了目标,何阿姨又生龙活虎起来,连早上啃油条都嚼得响。她对“攒钱”有了近乎偏执的热爱,经常晚上就买一个馒头,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扛,连最爱的瓜子都只买散装的了。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把钱存到银行,回店时,她的脸上就散发着红扑扑的舒展的光。

一天,何阿姨在店里遇到了一个镇上的老乡,两人见面拉着手,就跟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各自问了几句近况,老乡便悠悠地说:“我老公这几年做建材生意赚了些钱,我们刚在城南买了套房,哎,活这么大岁数,总算把家安下来了。”话里听着谦虚,却是按捺不住的炫耀。何阿姨眼睛一垂,但也愉快地恭喜了。

老乡压低了声音,说老刘这几年涨了不少工资,又在南门汽车站门口开了个铺面卖水果,“这事儿你知道吗?”

何阿姨茫然地摇头,老乡又说:“那他跟那个女人住一起了,你也不知道喽?”

何阿姨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那些话一刀一刀割在她心口上,但她又忍不住继续打探更多的细节。老乡看她神色不对,转了话头安慰她:“瞧那女人那副泼辣劲儿,老刘背地里不知要受多少气呢,他啊,八成心里也是后悔,自己骑虎难下了。”

老乡走后,何阿姨在店里来回踱步,一会儿怒气冲冲:“以前跟我在一起时,他怎么脑子没这么灵光呢!”一会儿又低声喃喃自语:“他现在有钱了,就给那个女人开铺面。”

临到晚上9点下班时,李茉妈妈看她仍旧失魂落魄,还不时转向墙角擦眼睛,忍不住劝慰起来:“小何,你想开些,你们这辈子有缘无分。他现在过得好,你也心安是不是?”

何阿姨终于抽泣着说,自己是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和老刘在一起的女人,以前在镇上就和老刘认识了,他们俩经常在一起打麻将,“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和他吵过好几次,他死不承认。现在看吧,他们早就有一腿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也许是你们离婚后,他们才搞到一起的呢。”

“不可能,他们从一开始就联合起来骗我。”何阿姨说完又顿一顿,“所以上次他来找我复合也是装样子的。”

自此以后,何阿姨就变得有些古怪。有人在旁边时,她还是快人快语,喜笑颜开,但只要一个人坐着,眼睛里便射出一股阴阴的气色。以前她待顾客真是极有耐心,顾客说扣子不牢,她马上就掏出针线盒来缝补;现在顾客只要多问两句,她的声音就忍不住生硬起来:“你到底想不想买?”

唯一令她有点盼头的是积蓄,在服装店做了5年导购,她省吃俭用,总算有了将近10万元存款。她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暗中物色铺面。她筹划好了——3万做第一年的房租,5万用来进货,剩下的2万用来简单装修和杂项开支。第一年肯定艰难,只要撑过去周转起来,她的好日子就会接踵而至。

谁知去找店面时,别人告诉她除了房租还得交一个“铺面转让费”,连续问了好几家,即使是比较偏僻的地段也得要五六万,好的地段至少10万起步。她心有不满,店主乜着眼睛说:“再多准备点钱吧,老板是那么容易当的吗?”

4

那阵子李茉工作特别忙,一天晚上正在加班,妈妈突然发来消息:“女儿,你上网查一下,‘X财网’这个网站是不是可靠?”

李茉随手搜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回了两个字:“骗子。”

妈妈又试探着说:“真的吗?我们唐老板都在买。”

想着还没干完的活儿,李茉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便不耐烦地说:“现在这些P2P大部分都不正规,年化利率在6%以上的基本不用想,千万不要相信,全是骗子!”

隔了好一会儿,妈妈才说:“哎,你说的这些什么P,还有什么年化,我们也不懂。”

李茉匆匆说:“我忙着呢,反正你不要去买就对了。”

那年春节李茉回家,惊讶地发现县城已经通了高铁站。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李茉心中的县城小巧而温情,是树荫笼罩的小道、街头店铺、小贩沿街卖熟悉的吃食、像小小摇篮一样静谧。它和吞噬人的北京之间隔着两千多公里,隔着火车穿过秦岭时忽明忽暗的隧洞,会永远天各一方,泾渭分明。但高铁站是一个生硬的提醒:所有的城市都在变得越来越相似,它们会遵循同一种定律。

见何阿姨没在唐老板店里干了,李茉便问起,妈妈说就是人家不想干了,眼睛却躲躲闪闪的。李茉突然意识到,妈妈老了,自己在妈妈面前已经慢慢变成有点让她害怕的权威。

最后妈妈还是说了——唐老板在网上买基金,劝她和何阿姨一起买,“投1万进去,一个月就能拿到1000块钱的返现,这可比存银行划算多了。你们别不信,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做,一般人还买不到呢。”

妈妈和何阿姨先各投了5000元,第一个月拿到500返现,尝到了甜头,唐老板便劝她们再多投点。妈妈心里打鼓,就问李茉,见李茉态度坚决,便只追加了5000,而何阿姨发财心切,想尽快赚够转让费,一口气拿出了3万。

“谁知道啊,第二个月返现迟迟没到账,我们到网站上一看,屏幕都变黑了。”妈妈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何阿姨气不过,硬说是唐老板把她拉下水的。但照我说,这事儿也怪不到唐老板头上,他在里头放了10万呢,损失更大。她想不通,就不给唐老板干了。”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报案。”

妈妈摇摇头:“警察才不会管这种事。”

何阿姨从唐老板那里辞职后,又辗转去过另外几家服装店。过了大概3年,有一天何阿姨忽然给李茉妈妈打电话,向她推荐一款纯天然、可以防治各种癌症的保健品。

妈妈对保健品不感兴趣,只是问何阿姨最近怎么样。何阿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唉,老了啊,人家卖衣服的都不要我这个年纪的了,只要年轻小姑娘,我只能想其他办法。吴姐,我不像你还有个女儿,我一个人,也只能靠自己了。正好有个朋友让我跟她一起卖保健品,她说得对,现在老年人越来越多,这也是个朝阳产业,有前途的对不对?

说起保健品,何阿姨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唐老板店里伶牙俐齿的样子,她意气风发地告诉李茉妈妈,她去成都参加公司的培训大会了,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好多靠这个致富的人都来现身说法。

她原本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落魄下去了,但亲眼看到那些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现在都这样风光,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公司规定,只要连续3个月销售产品8000元就可以成为业务主任,能享受额外的提成,她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也一定能像他们一样,过上有房有车的生活。

李茉妈妈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没说一定要买,何阿姨有点着急了:“我们的产品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广告呢,我可以给你发照片和视频,吴姐你想想啊,如果是骗人的,怎么会上中央电视台呢?”

去年李茉妈妈过生日,何阿姨拎了两盒保健品来看她,说自己已经不卖这个了,现在在一家美容院帮忙做护理。“当时为了冲业绩当主任,我自己掏钱买了好多,现在都放在家里。吴姐你别嫌弃,这个东西吃了终归是对人有好处的。”

李茉妈妈试探着问她,会不会被人骗了。何阿姨却不容置疑地说:“不会,肯定不会——那个酒店,那些买车的人,当上地区销售代理的人,都是活生生我亲眼见到的啊!他们都成功了,就我卖不出去,肯定是我自己的原因。”说到成功的同行,她眼里不禁放射出光芒来,“那些人,车都换了一辆又一辆,还有开宝马的……”说到激动处,她挥舞起手,脸上露出迫切的笑容,仿佛她就是成功者的一份子。

聊着聊着,话题竟扯到了老刘身上。何阿姨说,老刘终于调到了县城的一家医院,不但在县城买了房,还买了一辆二手车跑货。何阿姨觉得那个女人现在的幸福生活都是从自己手里抢走的,有次她们在街上偶遇,她朝那个女人的方向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李茉妈妈觉得何阿姨有点变了,想劝她现实一点,又怕伤害她的自尊和她们之间的情谊,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告别的时候,李茉妈妈把两盒保健品的钱塞到何阿姨手里,何阿姨却怎么也不肯要:“吴姐,我真的不是为了卖给你,你过生日,我就是个心意。”两个女人推来搡去,最后何阿姨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好像在逃离什么令她羞愧的事。

过了不久,何阿姨开始频繁地发朋友圈,一天五六条,都是关于整容的。比如:“隆鼻旺夫”“去除法令纹,年轻20岁”“女人只有对自己好才能让男人对你好”之类的话术,配上各种整容手术前后对比图。

李茉妈妈觉得她有点鬼迷心窍了,但想到她在美容院上班,也许是老板要求发的。直到有一天,何阿姨打电话来,说想借1万块钱——她老板有个美容投资项目,3万块钱入股,她现在手里只剩2万存款了。

李茉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小何,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搞的什么名堂,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整容安全?新闻里那么多毁容的,你看不见吗?你以前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钱,自己一口好东西都舍不得吃,这些年却被这些骗子,一点一点都搞没了,姐姐看了心痛啊!”

“这1万块钱我明年就能还你,要是你不方便借也没关系,用不着说这些。”何阿姨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背水一战、不顾一切地宣示决心:“为什么别人都能成功,就我不行呢?我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倒霉的!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万一我就成功了呢?我这次投资一定能赚。”

后来有天,李茉妈妈忽然想起好久没看到何阿姨发朋友圈了,从头像点进去,只看见一条粗线和一片空白。

“她把我屏蔽了——她原来上班的那个美容院,疫情的时候关了3个月,疫情过后,我找人打听,老板欠债跑路了,好多办卡的人钱都打了水漂,她最后那3万投资也一下子都没了。”

在给李茉讲述这些时,县城街上的树头插着节日的彩灯装饰,红旗迎风飘飘,各色灯光在妈妈脸上闪动。妈妈听说,何阿姨现在在一家小理发店上班,月工资2500元。

5

汶川大地震后,小县城扩张的速度明显提了好几个档。李茉小时候跟何阿姨一样,家住在镇上。那时候围着县城,远远近近有十几个乡镇。各乡镇都有几万不等的人口,年轻人和孩子也非常多,一个乡镇至少有一所初中、一所镇中心小学、好几所村小学,人丁兴盛,风光热闹。

灾后重建,市里统一规划“合乡并校”,由于孩子越来越少,村小学基本不复存在,以前三、四个乡镇的初中则合并为一所——学校只是缩影,在更广大的迁移图景中,农村和乡镇的人,更确切地说是尚有劳动力价值的人涌向县城,县城的人涌向成都或者更遥远的大城市。大城市就像巨大的抽水机,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小城市的人口,小城市则反过来抽取村镇的人口。

像从镇上来的何阿姨一样,李茉家也有不少从乡镇到县城来打工定居的亲戚。他们没有正式单位编制,没有一技之长,年纪大了也学不会。男人一般干保安、快递,女人去超市做推销员、到茶楼打扫卫生,一个月差不多就挣这么些。县城不像乡下,吃饭喝水处处要钱,一块钱掰成两半花,每月最多也就能存下千把块。

然而,财富又仿佛处处触手可及。高铁站附近的北城已经成为县城的新开发区,花园别墅、大型购物中心、连锁商超一应俱全。李茉听好友说,初中一位同学经商致富,“光股市里的资产就500多万”,另一位同学则成为网红,“开的是奔驰,用的是迪奥”。这些传言加深了李茉的焦虑和疑惑。一辆看不见列车在加速行驶,一些人高高端坐在车厢,另一些人则在列车的呼啸声中轻轻滚落。

那天,李茉想去看看何阿姨。她先去一家街头新开的甜品店买了点伴手礼,月饼12块一个,样子也不大,现烤饼干18块一盒,物价和北京差不多。

到了理发店,隔着口罩都能闻到里面有一股化学染剂的刺鼻味道。客人不多,几个员工都没有戴口罩,李茉不想自己显得奇怪,也把口罩摘了下来。

何阿姨看见她格外高兴,笑着端详了她半天:“妹妹你来洗个头,我跟老板说不收你钱。你来做头发,只收你成本价。”

这时李茉才看清,何阿姨真的老太多了,脸上布满了沉沉的皱纹。那年夏天她在唐老板店里卖衣服,经常对着镜子说:“哎呀我腿真粗!穿裤子难看死了!”而现在她就像一条鱼干,穿一条窄窄的牛仔裤,裤腿也还是干瘪的。

说了一会儿话,店里还是没人进来,几个员工懒懒地坐在凳子上玩手机。何阿姨说自己天天这样在店里待着,从早上9点一直到晚上9点,生意好的时候还行,生意不好只能分分钟钟地捱过去,“幸好现在还有手机,不然这时间怎么打发呢。”

说着,她打开抖音看了起来,先是一条方言搞笑视频,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紧接着又点开一条配着动感音乐的视频。她忘了李茉还站在身旁,一条又一条视频,连绵不绝地涌进小小的店里,令人窒息的化学味已经难以觉察,仿佛这里从来就是一个梦幻而欢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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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人民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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