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都没能把外婆带进城

2020-11-24 14:0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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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城市正成为我们最为主要的生活空间。 一代又一代的人,被城市所塑造着,也塑造着城市,审视着生活,也被生活审视。我们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时代与个人遭际,在心底建构出城市的万般模样。 2020是个被迫禁足的年份。无论我们人在何处,是淡定、是烦躁,是一筹莫展、是心有余悸,都是一个适合的机会,让很多人重新审视自己与“一座城市”的关系。 眼下,人间编辑部大型征文再一次开启——「人间· 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 记录下你与自己现在或曾经所处城市的故事,记录下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所提出的,关于梦想、爱与希望问题的答复,记录下所有你在此处念念不忘的人与事,记录下它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模样。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人在城中」。期待你的来稿。

1

在外面待了很多年,也算去过一些城市,好像每一座城都有绕不开的一条河。例如长江之于武汉,湘水之于长沙,邕江之于南宁,当地人理所当然地将河水认作永恒的母亲,在她的怀抱里生老病死。

孝感也有自己的母亲。

幼时,妈妈带我顺着河岸走去外婆家。她说,这条河叫滚子河(滚子,孝感方言,轮子的意思。孝感市周边的河,老孝感人都叫滚子河)。一条河,隔开南北岸,流成孝感两种不同的生活。南岸人叫北岸人作“河那头的”,北岸人称南岸人为“河里头的”。

南岸的人,属于孝感郊区,邻着孝感城区,大都住着砖混结构的平房。一大早可以兴起走至路边的公车站,乘短途巴车去往城里大天桥下的米酒馆,排一桌现做的热干面、米酒、豆皮、三鲜米粉,过过城里人“不在家过早”的瘾。

北岸的人,属于孝感农村,大多住着黄泥糊砖的老屋子。一大早,掏一捆柴火到屋外“生炉子”,在硕大的铁锅里滚一碗粥或者面,脚跟顶在门槛上,就把腌菜,沿着碗沿一口一口地嗦。

外公外婆家就在河北岸的土屋里。说是土屋,真折羞了勤劳的外公,但房子的外墙,确实是拿厚厚的黄土糊上的。屋脊上一根被烟火熏黑的大梁,应该是整间屋子最值钱的建材。从大梁往四下散开,是扎实的房屋框架,被砖石填满间隙,泥土将他们裹成一体。朝南的双开大门,不知何时憋进了别人家高楼的影里,终日见不到几缕阳光,原本单开的后门,便顺势成了正门。左边的耳室堆满杂物,右边的做了厨房,堂屋的左右各一个房间。妈妈说,舅姨们年龄渐长,男女有别,外公又将右房隔成两间。

在我出生之前,舅舅姨妈们早成了城里人。舅舅读书厉害,考学到了武汉,毕业后吃上了官饭,在武汉定居。二姨,三姨,我妈,小姨,都在南岸的城里找到了营生,结婚、生子。唯有大姨,长姐如母,早早地出来,早早地成家,与邻村的大姨夫一直老实本分地当着农民。这间屋子与孙辈而言,只是一股扑鼻而来的木朽味,土屋里平时只有外公外婆两个人。

外婆除了必要的出工,在家里很少做事,全是外公操持。外公是个三棍子打不出气儿来的瘪囊囊,劳碌命,在外种地,在家里做家务,除了管教不听话的舅舅姨妈们,很少说话。我妈说,年轻时,外婆是贫农家庭,而我外公往上出过地主,外婆嫁来,那是下嫁。所以,外公一辈子伏小做低。当然,这里面可能有些玩笑话,但外公一辈子确实没让外婆操过太多家里的心。

不过,我妈也说,别看外婆天天咋呼得厉害,一遇到什么大事,还是会老老实实站在外公后面,听他指挥,“你外婆对外常说一句话就是‘面子我拿了,里子嘛,还要看我屋里男人’”。

2006年,外公突发疾病离开人世,出殡当天,按家乡的老礼,外婆不能出现。她就躲在紧靠老宅地的房间。堂厅里,舅舅指挥着抬馆的叔叔伯伯们起灵,不断嘱咐他们“小声些”。棺在绳上晃,麻绳嘶哑,“嘎吱嘎吱”,堂厅里又闷又静。

“噔——噔噔噔”大伙尝试着,馆头在门框上磕碰。里屋漏出几声外婆的啜泣。馆尾猛砸门框,“哐当!”,终于是出了堂厅。“哎嗬!”一声哀唱,姨妈们立刻冲聚一起,死死抵住往外扑的外婆。叔伯们互相低喝着号子,忙碌而又有秩序,各方女眷,四下找着散物件收拾。人人都做着辛苦的事,无暇注视挣扎的外婆。堂屋内外烟熏火燎,染成一片通红。

丧事之后,外婆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邻旁的婶子打电话:“你们回来看看,姨这是怎么了?”

一连数日,外婆坐在门口,附耳紧贴着门框,神情十分机警。我妈和大姨回去,有些害怕,左右环抱将她撑起。

“妈?”

“啊……你们?”外婆稍稍回过神。

但也就一会儿,她又恢复机警:“来,听听,后面是不是有人敲门?”

大姨匆匆伸过半个头探探,哄着说:“没有啊,妈,进去了好不好?”

“有人。”外婆摇晃着站起来,“老头回了,开门!”

她挣扎在门框上寻找着力量,脖子伸长向后扭着。姨和妈妈蹲地,托举着她,像托着一碗流不尽的热泪。

2

那以后,外婆时不时在清醒和恍惚之间徘徊,性情也变了不少。但凡家里聚人,大事小情,一言不合她便破口大骂。一连数个小时,忽说忽唱,不知是在恼些什么,也没有人敢劝。舅舅说:“老娘是越来越难缠了。”我妈说:“以前是老头一肩抗,现在老头没了,她总要找点存在感。”

外公去世后,从不做饭的外婆也要学着自己做饭了。一开始,是大姨天天做好饭,再骑上自行车给她送去,吃了几天,外婆说:“我又不是老得走不动,吃饭我自己去,不要你送。”又过了几日,外婆连去都不想去了:“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我天天去吃饭,有人说闲话,不去!”

大姨夫吓得给各个姨妈打电话解释:“我没说过这种话啊,那是我亲老娘啊。”

大伙都笑他:“哎呀,妈就这个要强的脾气,你管她做什么。”

外婆学人家,早上起来用报纸起灶火,做锅粥或者是其他的软食,要吃了,就热热吃一碗,菜倒是不愁,天起早了,往外走几里路,大大小小的菜档多得是,都是熟人,外婆拿一把,也不要几个钱。

吃这种事一旦对付了,其他的就好过了。三两场麻将,早中晚,一两毛钱的底,一整天的输赢也不过几碗热干面钱。

2008年底,拆迁通知发下来,说沿北岸过去的好几个村,要统一拆掉为扩宽的公路让位置。给的条件很优厚,愿意配合拆迁的人,可以按人头或是按面积得安置房,不愿意要房子的,也可以得一笔不菲的拆迁费。

外婆坚决不同意拆迁,她横着膀子,把递通知的人拦在门外,冷静且执拗:“我不差你那几个钱,想拆房子,等我死。”

舅舅劝说外婆,拆了吧,去武汉跟我住。外婆不干:“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搞不惯,在一起干什么?”

“妈……”舅舅住了嘴。

外婆“折腾”得很,自己找了村里的壮劳力,把老屋后面原本荒掉的宅地糊上水泥,搭了片新棚。舅舅以为她是想学人家“多占地估个好价”,殷勤地赶回来,要帮她往外扩扩。

“老头这样教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外婆骂得毫不留情。我妈说,外婆只是想把屋子修整一下,“走”得时候体面一些,不至于像外公(走的时候)一样,棺卡在窄门,出不去,不安稳。

那两年姨妈们都劝说外婆去城里住,可她都不为所动。

2011年的7月,我离开了孝感去往南方读书。日常里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总要提两句外婆,细数她的执拗、自己的无奈。为了佐证,还经常要学几句姨妈们的抱怨:“老娘怎么这么拗哦?”

“是社(),不知道那天就……哎,还是接到城里比较好。”

一开始,村里许多老人跟外婆一样,都不愿拆迁,拆迁也进行得缓慢。不过,到了2012年,村里已经走了一批人了,而外婆还始终坚守着。舅舅几番劝外婆去武汉无用后,便做主说自己每个月拿些伙食费,让外婆轮流在孝感城里的各妹妹家暂住,什么时候外婆想通了,愿意跟他去武汉,什么时候接走。

其实,姨妈们也舍不得外婆走,都很反对。一向温和的大姨,气冲冲“纠集”了几个姨妈给舅舅打电话:“瞧不起哪个?就你是个城里人、出点钱蛮光荣是嘛样?”另外几个姨妈也带着哭腔:“老头冒的(没有)了,老娘你不留给我们好好守吗?”

三姨振臂一挥,定下主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外婆改造成闲时打打牌、忙时带带孙的标准城里老太太。

大伙哄作一团,哭哭笑笑,算是默认了。三姨像极了外公,雷厉风行且勤勉。她一马当先,第二日便差三姨夫骑摩托把外婆接到家里,自己在老屋子胡乱收拾了几件外婆的衣服,骑自行车漾在后面。

路上,她忍不住停下来跟姐妹们打电话,语气颇得意:“老娘肯定要先来这里,我这儿又近又方便,什么都不缺。”我妈在家族群(一开始是QQ群,后来转战微信群)里“愤言”:“就你一天到晚充能人,跟老头一样!”

三姨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每天五六点就爬起来,赶早市,买新鲜菜,做好几种早餐。伺候一家子吃完后,又立马到楼下的晃晃馆(麻将馆),去给外婆占个好台位。“打打打!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三姨把外婆按在凳子上,又立即跨上自行车,赶去上班。

外婆确实爱打麻将,在老土屋住着的时候,常常搬上桌子,跟前街后巷的婶妈姑婆们凑堆,乘着日光打个三毛五毛的小牌。三姨信心满满:“现在让她三块五块地打,大牌打习惯,就回去不成了。”

孝感城里多的是精明的人。麻将这个东西,发散着他们运筹帷幄的快感,又刺激着钱包,找到位置,一坐一天,除非吃饭,不下战线。外婆天天跟“上班一样”,早早坐上凳子,散场了又由下班的三姨接走,“快活得很”。

麻将改造计划看起来颇为顺利。但没过多久,楼下的爹爹婆婆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三姨告状:“快把你妈搞回去哟,莫在这害人!”

他们讲,外婆打牌乱甩章子(瞎打),牌品也不好,输狠了就不认账,讲不过就跳起侉子()骂人。三姨不明就里,耐着性子,连连鞠躬应承着“回去讲讲”。私底下又只能对外婆好言相劝:“又不是没有钱,输就输社。”

外婆却不领情,言语间异常气愤:“一个个城里人,尖的(小气)要死,还不如农村人。不要我打,我还不去呢!”

没多少时日,三姨家楼下的晃晃馆开始婉拒外婆加入,只要她坐的桌子,另外三个凳子就没人去坐。外婆闷得无聊,在三姨家里冲进冲出,骂骂咧咧:“让老子回去!烦死了在城里!”

三姨觉得外婆难以理喻,跟大伙抱怨:“老娘以前蛮和气个人,怎么现在跟谁都搞不拢。”

三姨拗,外婆更拗,如出一辙。日日明里暗里交锋,退无可退,言语终究在某天撕成一条线。

“哎你回去就回去,我不管你。”三姨愤愤“翻脸”。

外婆也同样“气愤”地“哐哐”团上几件衣服:“早叫你莫把我搞到城里,我在乡下不知道多舒服。”

“哎我还做错了是嘛?”

“莫在我耳边燥(),一个两个烦死人!”

小姨在电话里与我妈学舌,说得哈哈大笑:“三姐啊,根本就是乱弹琴。”

3

小姨嫁得好,住在孝感城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她差小姨夫开车,亲自去小土屋把外婆接到自己家里。小姨夫十分“豪气”,连请带哄地把外婆劝上车,还说:“妈,慕斯(什么)都别拿,我们去买新的。”

外婆瞪他:“你蛮有钱是嘛样?”

小姨也跟着埋怨:“你现在蛮飘啊还。”

小姨夫霎时熄了火,老老实实在前面开车。

家族群里,小姨煞有介事地跟大伙分析:“老娘在农村待惯了,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帮她过渡。”她去农贸市场买了几个尺长的大盆,放在家里的露台,又在里面填上土,戳上竹竿,趴上不少蔬菜瓜果苗。小姨伙同所有人向外婆央求:“妈,现在好多蔬菜打农药,我们在家里自己种,长出来分给各家。”

外婆答应得不情不愿:“哪里买不到菜,要我帮你们种。”

话这么说,但外婆侍弄得很仔细。小姨夫给她买各种工具,翻土的,除草的,外婆天天没事守着大盆转,仔细地在上面剪剪摘摘。小姨好不得意,拍下外婆侍弄的图片,发在群里:“你们看嘛,这才叫正路子。”

但好景又不长,也就个把星期。某日,小姨跟小姨夫下班回来,隔壁邻居找上了门,怨气很大:“在露台种菜,我们没意见,但不能养鸡社,不把人臭死了?”

“养鸡?”小姨十分诧异,跑到露台一看,外婆端着一个小碗往地上撒米,几只半大的鸡正啄得欢快。

“哎哟我的老娘哎——”小姨夺过外婆手里的碗,“小区里哪能养鸡啊!”

“种了菜还不能养鸡?”外婆腰杆挺得绷直。

外面的邻居还在跟小姨夫抱怨,小姨急得跳脚:“这是在城里啊妈!”

“那我回农村。”外婆又骂骂咧咧地冲进冲出,“都说了不进城,一个个非要把老子搞来!”

小姨软下语气:“好好好,我去想办法,你莫要发火嘛。”

她慌了爪子,在群里央求:“快出点主意嘛,鸡怎么办,我怎么办,老娘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不是聪明嘛,自己想办法社。”我妈调侃地最起劲,一连发了十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拖了几天,小姨的办法没想出来,露台的鸡屎味已经熏漫小半栋楼。物业终于是找上了门,要把鸡处理掉。外婆扬着扫鸡屎的扫把,横在门口:“试试,搞我的鸡试试!”

小姨夫赶紧从单位取车,接上小姨赶回家,两人一左一右环住外婆,避免了一场恶战。外婆在小姨的小区出了大名。

“你晓得物业里那几个嚼婆管老娘叫什么?”酒桌上,小姨夫跟我爸爸说,“女关公!”

桌子上大伙笑作一团,小姨气得把脸别到了脑后。

外婆没有给小姨小姨夫“挽留”的机会,趁着他们上班,自己跑回去了,还顺手招了一个板车,把几盆“作物”拖回小土屋。

三姨失败,小姨也失败。我妈忐忑地去接外婆,也失败了。她一句话堵住我妈的嘴:“你莫把我的病搞发了,我一死,你们哭都没有地方哭。”

外婆专门去村里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给舅舅:“你是大哥,叫她们都消停哈,搞烦了我一个都不认。”

谁也没料想到外婆会执拗成这样,都不敢再提把她接到城里的事。终究是放心不下。各家约定好,每个月放几百块钱在大姨妈那里,由她时不时去一趟小土屋,看看外婆缺什么,要吃什么。但一到过节,大伙聚到土屋,外婆就会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对着账本,一家一家地还回去。

“我能用几个钱,一把青菜一把米就能活,你们把钱留好,我不要。”

邻旁的婶子说,每天一大早就能看见外婆围着几盆菜转来转去,搞完就去隔壁的翘井压桶水,“跑进跑出擦擦洗洗”。堂屋的条凳八仙桌,一天一擦。干完这些,日头如果还好,就约前后老妈子打场麻将。

她劝慰姨妈们:“好得很,你们莫操心,我们年纪大了,城里还不如这里舒服。”

大姨也说:“算了吧,我多跑几趟,她一把年纪,跑得了多远。”

可才到2013年初春,一天早上,邻居婶子就发现外婆倒在菜盆旁边。

她立即让自己的儿子踩上三轮车,把人拉到了医院。能去医院的人都立即赶到医院。从不哭的舅舅,攀着婶子的手臂泣不成声:“我老头就是这样,说倒了就倒了,老娘……老娘……”

“啪!”三姨冲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你乱什么,你不能乱!”

还好,外婆只是高血压发作,婶子送得也及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她年纪大了,一番折腾,虚弱得厉害。

接回去的时候,外婆一路都在小声呢喃:“照片,照片把得()我……”

大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回到小土屋,舅舅把外婆抱到床上。她忽然像有了精神,鼓起眼睛绕一圈,猛地一揽,把床头外公的相片拥进怀里。“死了哟,死了哟,”外婆失去力气,头砸在枕头上,“死了我就看到你了哟。”

三姨捂着嘴,呜咽跑了出去,舅舅双臂撑直,渐渐跪在床边。

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把外婆改造成城里老太太的事。大家约好,每个月看好各自的休息时间,谁有空,谁就到小土屋陪外婆住几天。

外婆有些抗拒:“不会有事的,你们一个个家里有老有少,管我做慕斯(做什么)。”

4

接那次外婆从医院回土屋多少时日,武汉的舅舅便传来喜讯:儿媳妇(我的大嫂)怀孕了!他一路从单位开车回孝感,亲口把消息告诉了正在屋外打牌的外婆。

“啊?!”外婆一把推掉了手前的牌章,围着桌不断地转啰啰。婶子捏住外婆的手:“慌个慕斯(什么),快点收拾东西去武汉。”

“走走走!”她一头扎进后座,拍着皮座椅,“快走快走!”

舅舅说,外婆一路上忽笑忽哭,嘴里来回倒腾:“盼到啰,第四代人哪,第四代。”

三姨妈的麻将没留住外婆,小姨的菜盆没留住外婆,但孙媳妇的身孕留住了她。外婆在武汉待了近7个月,如老妈子一样,把大嫂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嫂甚至偷偷给我妈妈打电话:“姑,你们把婆婆劝回去,莫小的没出事,老的先倒了。”

我妈笑着抚慰她:“别傻了丫头,她是高兴。”

嫂子临盆那天,我跟小姨夫一人开一辆车,带着姨妈们赶往武汉。

产房外面,外婆像个女战神发号施令:

“老大,去跟医生把医院的手续办好,莫搞出麻烦耽误时间。”

“老三,叫你提前准备的东西,点好哈,莫漏了。”

“老幺,车子,在不在外面,千万不要开空调,小家伙吹不得。”

我妈小心翼翼地问:“老娘,我咧?”

“你待着,要个人打晃(待命)。”外婆头也不回,盯着产房上面的灯,银发飒飒。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里传出一声轻微啼哭,生了。外婆晃了晃,忍住冲上去的身子。舅妈涌到前面,从医生手里托过襁褓,深深看着,成了泪人。

她把孩子递到外婆跟前:“妈,你看,你看哪。”

“好好,都好,都好。”外婆双手无措下垂,不断轻声呢喃。我仿佛看到一阵光晕,缓缓回聚进她的身子,在产房里亮起一盏昏暗的油灯。

原以为,外婆会继续留在武汉,但她没有。第二日,她便要随车回小土屋去。舅妈极力挽留:“妈,这里有大有少,你老人家哪里走得开?”

外婆低头坐进车,绕着手:“受你要受的罪,享你该享的福,我该回去了。”

从武汉开往孝感,跨过高速的界碑,就看到了滚子河,像一条银色绶带,亮得晃眼。外婆一直看向外面,眯缝着眼。忽然,她发出几声半唱半白的唱调:“这一遭哎~跨生关~走死关~”

“哎咦!”三姨不耐地扭动身子,座椅嘎吱作响,“老娘,你不瞎讲哈。”

外婆停了嘴,没有回头。

往前开,滚子河的折光越发刺眼,我打下遮阳板,尽力把车开得平稳。

外婆又唱起来:“亡人哎~好生走~不望后~”

我脑子里忽然回想起:外公出殡那天,棺要跨过滚子河,领头的哭丧人招手,让抬灵的叔伯走前,他在后面,扯开嗓子喊了一首很长的调子,和外婆此时哼唱的一样,曲子只有一个调,几句话来回唱。那调子如一阵风恒久地彷徨在土地上,轻抚着男女老幼。

此时的车里,没有人再对外婆的吟唱发出异议,后视镜中,她鬓边的几缕银发散到了窗外,跟滚子河银色的波光折在一起,像被浪脊遮住阳光而失色的荇草。

我觉得,此时的外婆,美得像一首只有几行的诗。我也知道,外婆是想外公了。

5

外婆又住回了小土屋。

拆迁的消息也传来四五年了,屋前屋后的人慢慢搬离,好多老人随着儿女进了城。人少了,外婆能去的地方也少了,但她还是不愿意搬离。舅舅时不时开车,让儿媳妇带着孩子回家看她,刚开始外婆还是很高兴的,后来也不情愿了,她说:“莫跑去跑来,把小家伙搞病了。”

正门对面的房子率先拆掉,土屋的双开大门重见了天日。朝北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外婆站在大门,大概是看不清了,鼻子嗅得用力。她小声而遗憾地说:“不是以前那个味道。”然后默默地关上了门。

外婆自己把自己蒙上了一层纱,小土屋里才是她的世界。

我有一种错觉,自从外公离世,岁月似乎就未曾在外婆和小土屋身上留下过痕迹。老屋堂厅里的八仙桌、条案,终日摆放严整,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原本属于外公的土灶台,在她熏黑的面容上,每日映得火旺。纵使外面的环境一变再变,土屋里的味道,景况,却一直没变,保持在外公离世前的模样。外公走了,外婆还在,她紧紧抓着以往熟悉的日子。驱车来看望的儿女们,无论离乡下土屋多近,她都不会再出门迎一步,儿女们离开,一步三回头,她亦不会不舍。

我也能体会舅姨们的无奈。在外久了,我也曾日日质疑,于家乡而言,自己是否只是一个孤独的过客。无论离它多远,我都忍不住要缓缓地回过头,看看身后的人和事,它们有没有怀念,是否像我一样不舍。对熟悉的人事即将逝去的恐惧,年纪越大,越不敢面对。可能只有到外婆那个年纪,才能找到一个自己可以适应的坦然方式。

2018年我回家,借了辆自行车,四处游荡,往熟悉的方向走,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路。我在过河的水泥桥上拦住一位爷爷,我问他:“您家(方言尊称)星火村往哪个方向走啊?”

“早就哐哐哐()了哟!”爷爷两手往上扬,回答得中气十足。

我客气地掏了根烟给他点上,老爷爷跟我说了好多。他说,直到拆的那天,年纪大的人还都不愿意走,非要看到顶上的瓦落下来,掉到地上砸碎,才算认了命。我妈说,之前那执拗的外婆,在人家下达了具体拆迁日子时,就坦然地搬了出去。

搬走后,外婆和几个本家老婆婆一起住在政府提供的临时住房里,吃住都有着落,环境也不错,直等到2019年的末尾,安置房起好了,原本准备2020年过完春节就搬,没想到疫情把计划打乱了。

今年5月,湖北的疫情缓解了不少。街上刚稍稍有些行人,外婆就吵着要挑日子给外公挪坟,进还迁的新屋。妈妈在电话里抱怨:“不知道着得个什么急,以前让她进城不进,现在外面刚定下来,非要两个事夹到一起搞。”

还迁的新地,在老房子的东边,滚子河的南岸,大概几公里。规划里,两岸方圆几平方公里内的好几个湾(),要为扩宽的道路让地方,统一安置在新地的高层商品房里。

“连个电梯都不会按,还吵着要住住住!”妈妈的抱怨声越来越重。

我大笑两声:“她是终于想通要当城里人啰,兴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

严格来说,快八十的外婆是“被迫”地离开了土屋,成了一个“河里头的”城里人,只是她没有再用力气去抗拒。她终尝到了,和异乡生存的我同样的不安。不过,八十多年的岁月给了外婆深厚的智慧,她知道,自己的依依不舍,本身就来自她紧紧拥住的生活。它真的要走了,你只能陪着它一起上路。

还迁的新屋,外婆没有装修,也不准我们替她装修。小土屋里的家具,她只要了一张棕麻床,其余的全部填在了宅地的土里。

外婆特地跟舅舅打电话:“我死了,房子留给你,但是你必须给每家补3万块钱。”

“老娘,我不要房子,你想给谁就……”

“放屁!”外婆又破口大骂,“这就是祖屋,你不守,让你的老妹妹们去守?”

外婆肯定是去了解过,每家每户补上3万,差不多跟这个房子的价值相当。舅舅很早就把钱打到每家的账上,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钱又退了回去。大姨妈说:“老娘让你打钱是好意,我们不要也是好意,我们尽量顺她的意,但咱们当了一辈子兄妹,不做买卖。”

这是我最爱他们的一点,相扶相持,几十年,从没变过。

我始终忘不了从武汉归家的路上,外婆一路吟唱的样子,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开始与过往和解,坦然地顺从生活的轨迹,不再执拗于“城里”或者“农村里”的区别,不再在乎环境里是否有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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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hastagner Thi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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