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翻供的杀人嫌疑犯

2020-12-23 10:17:02
0.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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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018年,我调到市院重案检察组,负责打击重大刑事犯罪,并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那一年,我在看守所接触了形形色色的重刑犯,清楚地看到,每一宗血腥残忍的命案背后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雾和罪愆。

1

2018年11月,城郊的树林已经凋敝。一天清晨6:13,邓红下了出租车,沿着丈夫往常回家的路线走着——她的丈夫叫刘景林,56岁,在附近的区城管局担任副科长,昨天彻夜未归。

“平常他跟领导出去应酬,会给家里打电话,那天我给他打了几十个,他一直没接,我就觉得他可能出事了。”这是邓红在派出所提供的证言。

邓红一直走到那片绿化带附近,看见丈夫的工作证躺在一堆枯叶上,她弯腰捡起,猛然瞥见边上带血的落叶。这片林子在深秋的清晨显得阴暗可怖,可邓红只想尽快找到失踪的丈夫,便大步踏了进去。

林子很安静,只有脚踩枯叶的脆响,还有风掠过林间,传来短促的“沙沙”声。接着,邓红陆续在地上发现了丈夫的银行卡和打火机,还有一包被踩瘪的软中华香烟盒。几米开外,一个人躺在那里,身上覆盖着枯叶和废弃的薄木板。

邓红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件黄色外套,她直奔过去拨开垃圾,发现丈夫刘景林已经死了。他双眼暴突,脖子和胸前有一大滩血,邓红瘫坐在尸体旁,尖利地哭叫。

后来,法医出具的尸检照片十分骇人,死者刘景林的脖颈处像捆了一条粗大的红色锁链。他的颈部被连续刺切7刀,深达颈椎,颈部几乎离断,还有一刀割在右耳附近。

凶手的作案手段极其残忍。

早晨7:25,刑侦七大队民警赶到现场,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案发现场除了银行卡、废置的木质挡板以外,还发现了一个灰蓝色手提帆布袋和一只右手黑色细纱手套。

“警察来之前,我翻过老刘的衣服,他的手机不见了。”邓红在询问室里回忆称。

刘景林的手机是单位配发的工机,设有定位系统。民警循线追到一家手机维修店,从老板那里获知嫌疑人大致的体貌特征。同时,根据案发现场周边的道路监控,很快就在郊区的一家出租屋内擒获了嫌疑人曾卫杰。他28岁,无业。

2018年11月21日,区院根据《刑事诉讼法》和《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以嫌疑人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以上刑罚为由,报送市检察院管辖。那时我在重罪检察组,负责承办这起案件,收到7册案卷时,捧在手里有些发沉。

这桩命案矛盾重重。首先是定罪问题,公安移送的罪名是“抢劫”,依据嫌疑人供述、证人证言、书证、鉴定意见、现场勘验记录和审讯、辨认录像,公安认为嫌疑人曾卫杰杀人纯粹是为了“谋财”。

然而区检察院则认为,曾卫杰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尽管他在侦查阶段承认抢劫,但在此后几份笔录里,都否认了这种说法,而且从曾卫杰的下刀位置足以判断发生死亡后果。

同时,在案卷材料中,有多位证人表示曾卫杰经济拮据,曾多次向自己借钱,房东也说他长期拖欠租金。但这些情况与嫌疑人的杀人行为并无直接因果关系。

虽然作案时间发生在夜晚,绿化带也确实存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但是根据曾卫杰的供述可以确定,他下刀的位置全部集中在被害人的头部,而且力度很大,“一个成年人持尖刀大力刺切被害人头部,自己是足以判断会发生死亡后果的”——因此,该案应被认定为构成“故意杀人罪”,并非“抢劫罪”。

其次,曾卫杰的供述非常不稳定。单单是作案工具的来源,就有两个版本。

起初,经过民警突击审讯,曾卫杰始终坚称那把尖刀是他在城郊花园广场的草坛里捡的。后来测谎时又说:“我现在跟你们讲老实话,那把刀是我在大卖场里面买的,因为刘叔他老婆(邓红)催我还钱,我压根就没钱还,她威胁我说要叫人来收拾我,我怕她真的去(),路过一个卖场的时候,我进去闲逛了十几分钟,正好看到那里有卖刀,就顺便买了一把。刀不算很长,20厘米不到,我平常在藏在衣服里面,用来防身。”

曾卫杰向公安交代杀人过程时,说自己买刀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要抢刘叔的钱,更没想过要杀掉他,后来见到他的时候才想到抢东西。但到了区检察院,曾卫杰马上翻供,反复称自己与被害人积怨已久,由于自己欠了钱和人情,只得选择忍气吞声。他在作案当晚“偶遇”被害人,肩膀被碰擦了一下,紧接着又被痛斥一顿,便起了杀意。

为了弄清背后的真相,我列了两套讯问方案,驱车赶赴市看守所,讯问嫌疑人。

2

看守所灰色的大门上装饰着一颗颗圆润的乳钉纹,在冬日的照射下或明或暗。所内温度比外面低,高墙外的光线斜斜地射入,在每个人的身上画出一道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很快,第三监区的一个犯人走了过来,其他犯人都穿着蓝色号服,而他穿的是黄色的。走到监门附近,藏在阴影里的面部轮廓变得明晰,指挥室门前的管教看上去很不耐烦,朝他大声嚷:“叫什么名字?”

“曾卫杰。”他的声音很轻。

曾卫杰个头很高,肥大的橘黄色号服正好合身,他走在监区的走廊里,拖行的脚镣在地上撞出刺耳的闷响——这是重刑犯特有的声音。有的时候我觉得这像听一串熟悉的手机铃声,其中一方永远无法接听——警方用技术手段将死者的声音还原出来,而我的任务就是监听死者与嫌疑人的“辩论”。

曾卫杰被带进讯问室,里面很冷,他经过铁栏的时候,裹了裹身上的号服,拉开黑色铁椅上的桌板,把自己放进去,动作非常熟练。

曾卫杰的眼神让我印象很深:那是一种淡漠的情感,既不冷也不热,只隐隐透出绝望,又很快被淡漠所遮蔽,似乎身上背的人命和他无关。

“我是市院的检察官,你的案子从区院移送到我们这里,现在由我负责。”我说。

曾卫杰的笑容有些僵硬,“市里的人都来看我了,现在我像个大人物。”

我随口问他,现在有什么想说的?

“我还能说什么?”曾卫杰变得很烦躁,“当犯人太辛苦,公安问完了,又来了检察院,区里问完市里再来问。”

我无奈地摇头,跟曾卫杰解释,层层讯问是为了审查和保护,尤其是面对口供不稳定的犯人。曾卫杰否认了我这个说法,只说自己那天走夜路的时候,“那个人撞了我一下,还骂我脑子有病,我气不过,就拿刀把他杀了,就这么简单的事”。

“那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我问他。

“认识的,我叫他刘叔。”曾卫杰的眼神恢复了淡漠。

“在公安那里为什么说不认识?”

曾卫杰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像拿把刀朝我直“捅”过来,我凝视着他的眼眸,跟他短兵相接。紧接着他移开了视线,十指交叉,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说:“我以前见过这个人,跟他不太熟,当时警察对我太凶了,我就撒了慌,说不认识他。”

曾卫杰明显在撒谎。民警移交的案卷材料里,附有全程同步录音录像资料复制件,全长4小时13分钟。起初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承办民警把讯问光盘重新刻录后,视频显示曾卫杰被带进讯问室,沉默对抗了2个多小时,等他开口说话,警察也在走正常的讯问流程,并没有任何恫吓的语气,以及刑讯和诱供。

谎言被拆穿后,曾卫杰并不惊慌。在接下来的谈话里,他讲述自己杀人的案情,声音细且轻,就像在讲悄悄话。我忍不住多次打断他的供述,提醒他大声一点。

随着讯问的深入,我发现这个案子远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卷宗显示,曾卫杰受过行政处罚,并有犯罪前科。

“我谈过一个女的,嫌我太闷,没几个月就吹了。拘留是因为我找小姐正好撞上扫黄,进去被拘了几天。”

2013年初春,全省公安开展治安巡城,县派出所的警员驾驶一辆铃木牌警摩外出巡查,走到了郊县附近。那时候,曾卫杰正在表兄搭建的临时赌棚里看场子,一天挣个三五百块。

那晚,赌客像闻到风声,散得很早,最后只剩三五个人。曾卫杰捧着碗,坐在棚子边上吃饭,远处忽然闪烁起红蓝警灯,他定睛一瞧,吓得立马“摔杯为号”,还扯开嗓子朝里面高喊了一声。

慌乱中,赌桌被掀翻了,赌客们仓皇逃窜,躲进各自的巢穴。现钞散落在倒掉的赌桌下,曾卫杰舍不得丢下这些钱,钻到底下攥了几张红票。眼看身后的红蓝光越来越近,他起身往外逃,可棚架子并不牢靠,赌客们刚才的动静已经让它行将散架,又挨了曾卫杰的冲撞,整个木棚轰然斜倾。

很快,曾卫杰就被民警拽住了。他转过身推搡,慌乱之下,挥拳捶了民警的脸,结果把对方打成轻微伤,之后他在冰冷的铁窗里待了2年。刑满释放后,曾卫杰到外面转了几天,一直谋不到合适的活计,晚上就在城中村的发廊门口徘徊。

1年后,他在讯问室里讲述自己当时的心态——“我在里头坐牢,好几年没碰过女人,当时想着进去弄个‘霸王嫖’,搞完了就跑,可后来我又不敢,就只好放弃了。”

省城很大,曾卫杰孤零零地穿过那些发光的高楼大厦,赶到城郊客运站。有个同乡在那里开黑摩,碰巧有事要回县里,开价比车票便宜,他迅速跨上后座,轰隆隆的摩托载着两个异乡人,回到老家。

曾卫杰闲荡在家时也帮父亲干点散活,过了近半年,父亲咳喘得厉害,在县医院配了药,回家后症状却加重。曾卫杰开着父亲的二手摩托带他赶到市中心医院,不久父亲便被查出肺癌。医生嘱咐曾卫杰,趁父亲现在还有点胃口,就带他出去吃点好的,“衣服(寿衣)要提前准备起来。”

曾卫杰想出去捡活儿赚点钱,因为那时,他连寿衣都买不起了。可大多数工作都要开无犯罪证明,他连保安都当不了,头发都快愁白了,“后来只能觍着脸到刘叔家借钱”。

“刘叔”就是刘景林,是曾家的亲戚,在城里当官,住在省城市郊的别墅里。据曾卫杰说,这是他家的第二套房子。“他学历也不高,能在省城当官,福利分房的末班车也让他赶上,要啥有啥,凭什么呢?我们家穷得很,还得受他们气,这样差距实在太大。”

曾卫杰说,刘叔喜欢教训人,曾骂他游手好闲,“当着很多的人的面,一个劲笑我们家穷,那时候我就恨他。”

登门借钱那天,刘景林看曾卫杰赖着不走,嘴里当然没好话,最后拿了2万块现金扔到桌上,说自己根本没指望曾卫杰能还,“还说我爸就是被我气病的,我不能像以前那样顶嘴,心里想了想我爸,就只能忍着……”最后,曾卫杰补了一句:“想当初自己那副样子,心里有口气咽不下去。”

“后来你做了什么?”我问。

“后来就很简单嘛,我跟他正好在他单位附近遇到。他的肩膀撞了我一下,我跟他吵,他推了我一把,我们打了起来,他打不过我,被我拖到绿林子里。那里光线不好,我拿刀本来想划他的脸,结果划到他脖子上,根本没想杀他,就想教训他一顿。”曾卫杰还在强调自己是无预谋的激情伤人,过失致人死亡。

“你在说谎。”我说。

赴市看守所提讯前,我抽出案卷中的现场监控光盘,去了检察院五楼的技术科,委托两名工作人员对视频做了清晰化。视频里,案发当天12:00到20:50,穿深色衣物的曾卫杰手上并没有戴上手套,但是到了20:56,曾卫杰的右手佩戴了一只黑色手套,与裸露的左手形成对比,证明他此时已有预谋。

接下来,曾卫杰一直跟在刘景林后面,20:59,曾卫杰有一个向左边躲避的虚掩动作,紧接着刘景林似乎被扑倒了。我把播放速度放慢,发现在刘景林倒地后,身体其实有一个爬起抬升的过程,之后又被扑倒,两人一起倒下,此时曾卫杰开始行凶。

在尸检方面,我走访了市院法医科,主任法医师结合了现场勘验笔录和尸检报告,他认为被害人的创口是嫌疑人用力切割数刀后造成的。“切伤和划伤很不一样,如果是切伤,你必须先控制住物体,让它不能移动,再用力切割。被害人有个创口在右耳附近,但这里并没有太多血管,致命伤是颈部创口,造成短时间内大量失血而死亡。警方勘验笔录里,道路路面处有大量血渍,从出血量判断,应该是颈部创口,这表明致命伤在路面就已经形成了。”

我对曾卫杰说:“你作案的第一现场就是在道路的主干道上,然后再拖到林子里。人是怎么杀的,拖到林子里又怎么掩盖,然后你去了哪儿,都做了些什么,全都要讲清楚。你能骗人,但证据骗不了人。”

曾卫杰仰头瘫在椅背上,神色颓然,然后闭起双眼。

3

时间一点一点流过,我没有急着催,等曾卫杰再睁开眼,两道灼人的凶光就射了出来,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现在跟你讲实话。”

曾卫杰说这些年,邓红一直记得他借钱的事,天天给他发微信、打电话,生怕自家借出的2万块钱变成“肉包子打狗”。

“我现在没钱。”一次,曾卫杰索性坦白。

“你还要不要脸?”邓红在电话里训他,“我们到时候去法院告你,还要找人教训你。”

“那我就拿刀等着你们。”曾卫杰直接挂了电话,他把邓红的气话当了真,去大卖场买了把刀。

在案卷照片里,我见过那把棕色木柄单刃尖刀,它全长30cm,刃长18cm,棕木柄上装有3颗微小的银色平头钉,刀刃沾满了暗红的血渍。

曾卫杰的父亲病逝了,落葬的那天,刘景林也来了。在葬礼上,他奚落了曾卫杰一顿,曾卫杰顶撞道:“以前我老爸还在,我叫你一声刘叔。现在你嘴巴放干净点,别整天叫我吃牢饭的,我出来了,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当着所有人的面,刘景林诉说自己借给曾家救命钱,最后却在后辈那里落了骂名,白白地便宜了眼前这个“白眼狼”。

“他跟别人炫耀说,自己的儿子是名牌大学毕业,城里的房子又赶上拆迁,现在再看看我,把自己的老爸都气死了。”

办完丧事,曾卫杰再次进城,仍旧没稳定的工作。他租了个城郊的房子,却付不起1300块的月租。据房东反映,直到曾卫杰被警察带走那天,还拖欠着2个月的房租。

案发前接连好几天,曾卫杰都在作案现场附近游荡,之后又专门给刘景林打了电话,说自己上次出言不逊,“得罪了刘叔”,要还的钱已凑齐,打算请他在单位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还特地准备了一条中华烟。刘景林说,饭和烟都不要,钱还回来就行。

那天,曾卫杰看到刘景林从单位里走出来,立即尾随其后。晚上20:58,他扑倒了走在前面的刘景林,用胳膊勾住了他的颈部,倒在地上刘景林死命挣扎,咬伤了曾卫杰的左臂。

“我怕他喊出声,就拿刀在他的脸和脖子那里胡乱划了几刀,具体划了多少刀,我自己也没记得。这时候他就倒在地上,呜呜呜的,听不清声音,手还在动。当时周围没人看到,我把他拖到路边的绿化带,里面很黑,路灯照进来,我只能看清刘景林面孔的轮廓,具体伤势我也看不清。我知道自己杀人了,心里特别慌,从他身上爬起来,发现他确实没动静了。”

站起身来,曾卫杰在刘景林的衣服里摸索,掏出一包变形的软中华,里面只剩两根烟了,“这种烟以前舍不得抽,既然把人弄死了,烟也要抽他的。”

这时,刘景林的手机响了,是邓红打来的。曾卫杰看着手机,没接,也没关机,死死按住音量的减号键,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握着的手也跟着抖”。然后,他把手机搁在屁股旁的枯叶堆,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扔在地上,又朝尸体吐了口痰。

之后,他把刘景林的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捧起一小堆带血的枯叶,倒在尸体上面,随手找了一块废弃的木板,像盖被子一样盖在刘景林的胸前,“那时候抽了烟,心里还是慌,杀人的水果刀和那只带血的手套都落在了那里。”

“然后你又去了哪里?”

“我本来打算去刘景林的家。那时候我想,既然杀了人,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家全都做掉。”

“为什么中途折返?”

“我怕暴露,而且杀了邓红,自己还是会被抓,到头来还是死,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本来想跳楼自杀,可我不甘心,也不想去派出所自首,想先快活几天再说。我就用自己的手机上网查了持刀杀人怎么判,别人搜的‘弄瞎双眼自首判几年’我也浏览过,后来我就回到租的房子里,房东没在。第二天早上我出去把刘景林的手机卖给二手手机店,总共也就卖了420块钱,吃了一顿肯德基,差不多晚上的时候,想去找个小妹,结果还没出门就被警察抓了。”

讯问结束后,曾卫杰在走廊上拖着他的的脚镣,面无表情,凝视着尽头的第三监区,铁门开了又关。大多数犯人进门,都会回头望一眼监区外的景象,只有重刑犯,他们很少回头。

4

那天,我刚回到单位,处长的电话就来了:“你去控申大厅看看,被害人亲属来反映诉求,指名要见你。”

来访者是邓红,她留着卷发,穿着一件棕红色大衣,“检察官同志。”她面色滞重,抛出一串问题,“案子什么时候起诉?他们家到底有没有钱赔?能不能把他枪毙?”说着,她身边戴眼镜的男人递给我一份附带民事诉讼的诉状。

我解释说,现在案子已经到了起诉阶段,至于判决结果要看法院怎么判,检察院只能提出量刑建议。按照曾卫杰目前的情节,他没有悔罪表现,而且有过拒供和翻供,我们建议法院对他判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如果判了死缓,建议对他限制减刑。

“希望检察官给我们讨回一个公道。”邓红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痛骂曾卫杰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她讲述的内容与曾卫杰截然相反,例如,她手上有曾卫杰写的借条,总金额是11万,而非曾卫杰所说的2万;其次,在曾卫杰父亲住院期间,刘景林常去医院探望。曾卫杰不仅没有偿还之前的欠款,还缠着他想再讨一笔钱,刘景林不肯给,两人在医院里吵过一架。

的确,在卷宗材料里,有一张照片正是邓红提供的2张借条,上面写着曾卫杰分别向刘景林借款人民币3万元和8万元,可他后来只还了2000元不到。

刘、曾两家的共同关系人说,刘景林很照顾曾家,在曾卫杰的父亲罹患恶疾时,给他买过很多营养品。同时,其他证人也多次提到刘景林平常性格很随和,温文尔雅,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早就没了火气,“从来不会得罪别人,也没有任何仇家”。

区城管局的另一位副处长说:“老刘这个人心地蛮好的,局里的慈善活动都是他组织的,带大家去郊县的阳光家园看望智力残障的人,也参加过扶贫慈善基金月捐活动。”

案子即将起诉,市检察院定的罪名是“抢劫罪”——因为曾卫杰报复杀人的动机没有充分证据支持,而且案发前陷入经济困境,“想找那个老东西弄点钱”;同时曾卫杰下刀位置在致命部位,力度大,次数多,并有抢劫财物和掩盖尸体的行为,不符合其辩称的激情杀人的特征。

庭审当日,曾卫杰的母亲并未到场,邓红坐在第二排,离被告席很近。她紧盯着曾卫杰,嘴里骂骂咧咧的,法警时不时地回头告诫她几句。

被告席上的曾卫杰挂着黑眼圈,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庭审开始前,他不断打着哈欠。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敌意和漠然,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带点探寻和挑衅的意味。

曾卫杰的辩护律师戴着黑框眼镜,经常低头看表,像期盼着庭审早点结束。轮到他发言时,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律师身上,他挺直了身子,轻轻捏住细长的话筒杆,说:“我们对公诉机关的指控有异议,曾卫杰由于和被害人发生口角,产生了强烈的愤怒情绪,导致激情杀人。我认为他并不存在检察官指控的‘预谋抢劫’,而且案发地点位于道路的主干道附近,又怎么实施抢劫?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嘛。”

曾卫杰的目光转移到公诉席这里,看起来若有所思,佩戴手铐的双手交替摩擦着掌心。

“刚才在举证环节,已经向审判员和辩护人做了说明。”我看了一眼曾卫杰,注视着对面的辩护律师。

“被告人在当天下午,就在案发现场的周边游荡,傍晚5:45,他回到出租屋吃饭,出门携带了刀和手套,伺机作案,这是第一点。第二,被告人和辩方律师多次强调是‘激情杀人’,但我们观看监控视频发现,被告人在跟踪过程中,曾经有过两次躲避和虚掩的动作,表明他当时处在情绪相对镇定的状态跟踪被害人,在绿化带旁边行凶,与激情杀人的特征并不相符。第三,被告人杀人后有过翻动衣物和掩盖尸体的行为,并且在第二份和第三份笔录中,交代过他的抢劫意图,以上证据相互印证,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锁链,根据主客观相一致原则,曾卫杰的行为构成抢劫罪,定罪无不当。”

后来轮到曾卫杰发言,他说:“被害人亲属开口就要80万,我家里没钱赔,一分钱也赔不起,也没打算赔,同时接受法官大人的判决。”曾卫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观众席出现了骚动。

最终,法院判处曾卫杰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罪工具予以没收。就在法锤敲落的一刹那,邓红从座位上蹿起来,冲着被告席嚷道:“曾卫杰,吃一颗枪子太便宜你了,应该把你枪毙几百次、几千次,你们家没良心,全都是白眼狼,活该当一辈子穷鬼,曾卫杰你听见没?”

曾卫杰面色涨红,五官极度狰狞扭曲,他扭头朝邓红咆哮:“我他妈真后悔没把你一起杀掉,你们家也没几个屁眼是干净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曾卫杰情绪爆发,像是终于撕裂了“保护膜”,凛冽的恨意喷薄而出。法警悉数出动,就连坐在书记员边上的胖法警也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合力擒住情绪失控的曾卫杰。一时间,狭小的被告席挤满了三四个人,另一位女法警也按住起身叫骂的邓红。

法庭一度陷入混乱,相隔几米的曾卫杰和邓红各自骂出最恶毒的话。审判长重敲法锤,对他们作出警告,最后,邓红被女法警拖到法庭外面。

“求求你就让我打他一下。”邓红的哭喊声从走廊传进来,却被门给堵上了。

后记

不久之后,曾卫杰在看守所里写了一份上诉书,还是辩称自己是激情杀人,“主观上没有杀人故意,量刑过重”。

市检察院经审查后认为,原审诉讼程序合法,曾卫杰犯抢劫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适用法律准确;曾卫杰的上诉理由也没有相关证据支持。在原判量刑方面,曾卫杰的作案手段极其残忍,被抓获后曾抗拒审讯,也没有认罪悔罪表现,一审法院判处曾卫杰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量刑无不当。最终,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合议庭采纳了建议,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曾卫杰已被执行死刑,我依旧会想起他那张冷漠的扑克脸。他漠视的是生命,也是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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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暗数杀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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