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叔在赌桌上被“杀熟”

2021-03-17 10:40:52
1.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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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我刚到霍林河的时候,糊口的营生是在菜市场里卖菜。那个菜市场不大,一楼卖蔬菜和副食,东门右侧有个长方形的拐角,里边几张白钢柜台紧凑地排列着,有卖猪肉、牛肉和鱼的,叔是其中唯一一个卖豆腐的。

叔的大名叫孙吉林,是和我一起倒烟的孙三的亲叔,他长着一副四方脸,络腮胡,说话笑眯眯的。因着孙三的这层关系,叔对初来乍到的我非常友好。“霍林河人少、风大、天气冷,但只要肯吃苦,都能挣到钱。在市场里别怕,有事咳嗽一声,叔给你做主!”说完,他就把一卷干豆腐扔在我的菜摊上。

叔住在市东郊机修厂的三间土坯房里,离我租住的小屋不到两百米。每天清晨,我和妻子推着三轮车从他家门口走过,都能看见滚滚的水蒸汽从豆腐坊里喷涌出来。

每天凌晨时分,叔就起来磨豆腐了;天刚亮,婶起来喂猪;到了周末,他们的一双儿女也跟着忙活。小院子里人欢马叫、热气腾腾,那热火朝天的景象,谁见谁羡慕。

1992年正月初二,我到叔家拜年,发现他家屋里更热闹——炕上一桌是妇女和孩子,地下两桌分别坐着亲戚、邻居和菜市场的同行。

酒足饭饱后,邻居们各回各家,剩下的人,一伙儿打麻将,一伙儿玩“斗鸡”(炸金花)。

婶一边倒茶,一边无奈地对叔说:“不怕你玩,一块钱的(筹码)我天天给你包饺子。”据说,叔运气不好的时候,玩一场“斗鸡”能输两三百块——那时一天的收入也就一百多块,除了过年旺季,从来没有超过两百块。

一群人打牌吵吵闹闹,我走到屋外透风。门灯和大门两边的红灯笼把叔家的院子照得通明瓦亮,西侧的一排猪圈里早已响起一片鼾声。东侧是两间豆腐坊,里边有锅灶、水缸和电磨,贴近正房的一排偏厦子里摞满了圆滚滚的麻袋——这是叔在外地收购来的黄豆,一共五万斤,正好够用一年。环顾四周,我觉得这应该是叔家最值钱的家当了。

这时,孙三出来上厕所,见我盯着那些黄豆,就说起了叔的“发家史”。他说叔以前在农村一穷二白,只有一把蛮力,有时天刚蒙蒙亮就出去铲地,可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钱,“后来我爸来霍林河,他就跟了过来”。

孙三说,叔刚来霍林河的时候,本地的豆腐都用石膏点卤,豆腐能包住水分,上秤重,但口感跟脚后跟一样又硬又哽,非常难吃。叔发现了这个商机,回老家跟邻居学用卤水点豆腐,再回霍林河,就一心一意磨起了豆腐。他做的豆腐口感水嫩润滑,虽然挣得少,但卖得多。

叔能吃苦,平常凌晨2点他就起床熬豆浆、过包(过滤)、点卤水,过包的时候,满屋子的热气,光膀子干活还挥汗如雨。逢年过节,豆腐销售量翻翻,叔和婶连续几天都不能上炕睡觉。有一次叔坐在豆腐锅旁睡着了,豆浆烧开后慢慢溢出锅外,把他的胳膊全烫伤了。

那时候,我们卖菜的菜市场还没有建成,叔夜里做豆腐,白天还要推着一只独轮车走街串巷去卖。不正经上学的孙三没事就帮忙吆喝:“豆——腐,6分钱一块……”之后他去串门,发现叔家光1分、2分、5分钱的钢镚就攒了两丝袋子。

我和孙三唠完进屋时,打麻将的人已经散了,“斗鸡”的还在。叔瞪着血红的大眼说,斗鸡不是自己的强项,“咱们推一会儿牌九”。

牌九是一项比麻将还古老的赌博工具,两寸多长,扁平,黑色,上边布满了彩色的圆点。玩法简单直接,一次发4张牌,比谁拿的点儿大,俗称“一翻一瞪眼”。

推牌九输赢太快了,婶第一个反对,叔冲她一瞪眼:“过年了,玩一次牌九能咋地?别瞎管闲事!”

婶是典型的农村妇女,逆来顺受惯了,在客人面前更不敢与自家男人争执。她转身离开时扫了一眼孙三,示意他劝劝,可孙三看了一眼意犹未尽的客人们,只好为难地劝婶:“过年了,就让叔玩一会儿吧,叔都憋了一年了。”

也是,他们辛苦一整年,也就春节这几天能放松放松。

我不懂牌九,便和孙三挤在炕上睡觉,一夜之间,耳朵里全是噼噼啪啪的牌九碰撞声、叫好声与输钱的叹息声。天亮了,我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烟雾滚滚,烟蒂满地,茶杯狼藉,婶靠在被垛上打盹儿,叔一手拎着酒瓶子一手抓牌,仍在“鏖战”。

这个春节,叔狠狠地玩了几天,过足了牌瘾。正月十五刚过,他又回到起早贪黑做豆腐的生活中去了,豆腐坊的电磨“轰隆隆”地响起来,一切看起来平常又顺利。

2

1995年,我和孙三合伙买了一台解放卡车用来贩运小麦。叔看着眼红,但钱不够,就与在机关给领导开车的侄子合伙筹集了11万元,买了一台尖头的“解放141”。

那时候,有台解放141是一件很“牛”的事,不愁没活儿干。菜市场的菜贩子去北镇拉菜,都给叔面子,我和孙三也经常雇叔的车往阜新送小麦、到沟帮子拉盐。为了照顾叔的生意,运费要比别的车多给不少。

可是没过多久,叔不在的时候,他的侄子就总跟我诉委屈:因为侄子会开车,他们爷俩就没有雇司机,三天两早晨还行,长年累月这样熬,谁也受不了。

而且,叔虽然不会开车,但每次出车都要跟着,他不放心自己的亲侄子,“毕竟加油和过桥费不是小数目”。叔体型胖,占了一个座位,货主想多加一个人押车都不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叔每顿饭都要喝一杯,还得有下酒菜,没好菜不高兴,时间长了,客户都不爱雇他们的车了。

这一点我能理解,无论是倒卖蔬菜还是贩运私盐,都是分秒必争的事,看着车主端着酒杯不急不慌的一口口享受,谁不气得七窍生烟?但叔有自己的理由:“我们拼死拼活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一日三餐有酒喝?如果我不喝酒,那我养车干什么?挣钱干什么?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理由多少有些耍无赖,可他是长辈,我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俗话说“买卖好做,伙计难搭”。合伙做生意,挣钱了好说,一旦赔钱,所有矛盾就会暴露无遗。

那段时间,看我和孙三拉私盐挣钱,叔的侄子也蠢蠢欲动,于是偷偷摸摸到沟帮子装了一车盐。可他刚出北镇,就被盐业公司截获,盐和车都被扣了。他四处托人说情,交了罚款,半个月后,车总算开了回来,但一粒盐也没拉走。

一天,叔喝得面红耳赤,对这事发了几句牢骚。这车盐的本金是他侄子出的,罚款也没让叔掏钱,半个月不挣钱不说,两人在旅店的吃喝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侄子本就窝火,两人很快吵了起来。

等冷静下来,叔侄二人都觉得过分了,虽互相道了歉,可是裂痕终究无法消除。为维护这份亲情,他们决定好聚好散。卡车卖掉后,侄子回机关上班,叔成了无业游民,他的情绪变得非常低落。

霍林河的菜市场已经扩建,虽然卖豆腐的摊位增加了好几个,但如果要重操旧业,也有叔的位置。可叔觉得回菜市场没面子,毕竟是养过车的人,别的车老板都把“大哥大”抱在怀里,他却连台“BB机”都没混上。

于是,孙三向叔伸出了橄榄枝,他刚买了一台挖掘机,想让叔去工地帮忙管理油槽(),每天把每台车加油的账记明白就行。叔去了工地,一直到天寒地冻,挖掘机啃不动冻层才撤回来。

孙三那阵子回家就跟我诉苦,因为他工地上的司机都是老家的亲戚,管理起来非常困难。我就问叔在工地上咋样。

“别提了!”孙三叹口气,“按说叔只负责记账,没有必要天天往翻斗车里钻,可是我发现他不是一般的勤劳——三更半夜不睡觉,经常搭翻斗车出去买烟,然后就消失不见,不到天亮不回来。后来,我开皮卡车跟着,发现他竟然和几个老乡在一个废弃的桥洞子里‘斗鸡’!”

我听了哈哈大笑,孙三埋怨:“你还笑呢!叔在赌博上都吃过亏,他是吃一百个豆也不知道腥。”

孙三叔说,叔1989年刚来霍林河时,老老实实做豆腐,当年就挣了1万多,那时全国的“万元户”也没有几个。

有一天,叔卖完豆腐,菜场里的丁老四来找他玩“三打一”——这是东北非常流行的一种扑克游戏,每人抓12张牌,一个人“叫分”、“定主”,其余三人联合起来对付一家,得分够了为“破”,“主抠”翻番。

刚开始还很正常,可是有一把牌,叔竟然抓到2个“王”、3个“2”。这是难得一遇的好牌,啥也别说了,叔直接要了“一百分”,如果打光了,番几百倍,能赢不少钱。

可是,叔出牌的时候就发现有点儿不妙了,等他把手里的大牌用光,对面三家里有人老K“蹬殿”,连“破”带“翻车”,一共得了30分。算账时,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忽悠的,翻了300多倍,叔傻了眼,最后给了1万2才脱身。

这种赌局我在火车站经历过,除了上当受骗的冤大头,其余的人都是一伙的。叔以为只是打牌消遣,没想到却被熟人丁老四给骗了。

我对孙三说:“十赌九诈,凭运气耍钱那是糊弄鬼呢!如果叔心眼太实,什么人都相信,早晚还会吃大亏。”

3

那时候,孙三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一年能在工地上挣回半台钩机。他每天下馆子、逛洗浴城,三天两头洗脚按摩,出门前呼后拥,即便叔再不靠谱,孙三也能给他一碗饭吃。

不过,叔却不给面子了,因为看孙三暴富,他的虚荣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打算正经八百地“赌”一把。

在叔管理油槽的这一年,霍林河的老菜市场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塌,新菜市场的面积扩大了5倍,摊位一律用白钢打造,干净整洁且结实耐用。当然,出租价位也比过去翻了几个跟头。

中门是进菜市场的必经之地,所以两侧的摊位谁得到谁发财。到了拍卖的时候,不但做豆腐的人全部参与竞拍,连卖馒头、卖酸菜的人都掺和进来——有人打算自己用,有人则打算先把摊位搞到手,然后转租出去轻轻松松当“二老板”。

竞拍价格一路飙升,眼看年租金就要突破8万大关了,孙三再也坐不住了,他“嚯”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谁再跟我叔抢,我跟你没完!”

当时,孙三在本地小有名气,他虎视眈眈的样子把大家都镇住了。最终,中门附近最好的摊位被叔拿下了。

我怀疑这么贵的租金是否划算,叔却说:“你不懂,新摊位面积大,我可以租出去一半给别人。”

“那不影响你自己的生意吗?”

“租给你老姑,又不是外人,那个地方有多少豆腐都能卖出去。”

当晚的“庆功宴”上,叔非常低调,他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说自己在霍林河混了快20年,啥也没学会,就是豆腐做得好。“这两年这儿跑那儿颠,没少折腾,没用!咱不是那块料,咱还得脚踏实地做豆腐”。

新菜市场开业之际,正好迎来了霍林河基础建设的狂潮。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修建铁路公路、挖掘煤炭、开发房地产的各种施工队蜂拥而至,他们的到来给霍林河的服务行业带来了少有的火爆与繁荣。

叔和老姑共用一个摊位,尽管开足马力,做出来的豆腐仍然供不应求。没办法,叔雇了一个人,专门起早贪黑熬豆浆,又把自行车扔了,买了一台柴油三轮车专门往菜市场送豆腐。

一年时间,叔赚了个盆满钵满。

有了钱,叔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胡子刮得勤了,头发也舍得染一染了,之后又配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说话嗓门比过去大了许多。午饭也不能太简单了,别人要一碗面条,他必须下饭馆,没人陪他喝酒,他就翻开手机给酒友丁老四打电话。

丁老四在菜市场里卖牛肉。此人四十出头,身材短小,仅看外表,很难想象他能把一头千把斤重的老牛放翻、剥皮。与叔豪放耿直的大眼睛相比,丁老四的眼特别窄小,小眼珠滴溜乱转,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有段时间我从辽宁拉回几十桶柴油,全卸在叔家的院子里。这是个非法的买卖,只能在早晨和晚上交易,可是连续几天,我都发现叔家本该灯火通明的豆腐坊竟然没动静。

我问婶,她叹了口气说:“你叔最近天天不着家,也不做豆腐,我听卖豆芽的说,和丁老四在一起呢,两人勾搭连环,准没好事。”

我急忙给孙三打电话,然后分头去打听叔的下落,结果孙三在一家饭店找到了他。

那几天,叔一直和丁老四在一起,他们白天“斗鸡”,晚上就到一间地窨子里推牌九。这次叔没有输钱,不是他学“奸”了,而是赌注太小。地窨子是矿区初建时遗留的棚户区,卫生条件极差,里边住的人大多是外地来的盲流,手里没几个钱。

4

高价租来的摊位没有辜负叔的一片苦心,用“日进斗金”形容收入显然有点过,但每天十五桌大豆腐、上百斤干豆腐的销量的确让人眼热心跳,也是叔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那年进入年关,叔把自家喂养的大黑猪杀了,请亲戚朋友们吃饭。丁老四仍然是座上宾,他胖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小,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酒过三巡,丁老四抓住了孙三的手,非常诚恳地说起自己的往事。他说自己是农村出身,靠着在菜市场里卖鸡蛋的二姨才来到霍林河,二姨夫不待见他,把他扫地出门。后来,二姨让他学卖牛肉,收牛的本钱都是她从家里偷拿给他的。

“所以,我能有今天,我特别感谢我二姨。要感谢的第二个人,就是大老孙!”丁老四觉得在菜市场里那么多人,能交心的只有叔一个,“满菜市场,谁肯借钱给我?关键时刻,只有大老孙!三万五万,十万八万,只要钱打不开点儿,他从来没让我闭不上嘴……”

说到激动处,丁老四又讲起他和叔是“生死之交”:一次,叔跟着丁老四去北萨拉收牛,回来时下冒烟雪,丁老四被冻抽了,躺在雪地里一步也走不动,“我都等死了”。最后是叔用拴牛的缰绳把丁老四一步一步拖到公路上,救了他一命。“这辈子,我就是忘了我爹忘了我妈忘了我二姨,我都不会忘了大老孙!他是我亲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孙三说,这事他知道,整个菜市场,都知道他俩关系最铁。我不无调侃地说:“就是,这年头不是骨肉至亲,谁会轻易把钱借给你?”

“错!”丁老四更正道,“这年头,至亲骨肉都不好使。但是大老孙好使,绝对好使。”说完,他还冲叔竖起了大拇指。

吃完饭,叔照例要玩几把“斗鸡”,不玩不让走。婶不得已,又把扑克找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自己的担心跟孙三说了——叔不但贪杯,还特别恋赌,可耍钱最忌讳喝酒,因为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会失去理智,还会上当受骗。“那个丁老四绝非善良之辈,我看他不但喝酒耍滑,耍钱也藏奸,叔绝对玩不过他。”

孙三也忧郁地说:“以后得看住他,别出去玩,更不能玩大的。”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又过去了,叔的儿女先后结婚,肩膀上的压力得到了释放。此后,他喝多酒时,嘴上也没有把门的了,一时间,连菜市场里看厕所的老太太都知道叔发了大财。而且,他跟一个有夫之妇“相好”的事,也开始在菜市场里疯传。

一天,我媳妇去市场买菜,回来后神秘兮兮且不无讥讽地说:“人一有钱就学坏,这话一点不假。叔可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但人牛X,钱也牛X。他现在过的可是神仙的日子,不!是皇上的日子。”

我不许媳妇在背后说叔的坏话,但我心里清楚,有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没过多久,婶突然来找孙三,说叔又失踪了。孙三给亲戚们打了一圈电话,都说“没看见”。我接到电话时,正在煤矿装车,第一时间就想:叔会不会又跟丁老四去收牛了?

可孙三说,婶已经去菜市场问过了,大家都说丁老四刚收的三十多头牛被查出口蹄疫,让防疫站给拉走了,他已经好几天没进菜市场了。

“得赶紧报警啊!别真的出啥事了。”我说。

孙三让我别急,他再去找找,“如果没有(找到)再报警”。

等我从煤矿回到市里,叔家的那个热气腾腾的小院不见了,猪圈里的猪没了,鸡架里的鸡没了,仓房里堆积如山的黄豆也没了,眼前只剩下满地的泥泞和肮脏的垃圾。

孙三跟抢运作战物资似的,一夜之间把叔的财产搬了个精光。忙活完这一切,他才把叔耍钱输了的事详细地告诉我。

原来,叔失踪的这几天一直和丁老四在外面玩“斗鸡”。这次赌注有点大,刚开始叔赢了几万块,可后来运气不好,赢的钱倒回去不算,还把自己带去的1万多元输得精光。

叔想走,可丁老四拦住他:“哥,你输没了,我有钱,咱不能这么认输,太磕碜了,咱必须翻本!”他说自己带了5万,让叔只管玩,只管往回捞。叔谢了他,还承诺捞回来的钱分他一半。

就这样,叔越输越捞,越捞越输,把丁老四兜里的5万元输光后,又在“局东”那里借了22万,里外连现金带借款,一共输了28万。

等孙三找到叔的时候,这场赌局已经结束了。

叔被孙三送回家,进门就一头栽倒在火炕上,一句话也不说。婶得知消息,趴在炕沿上嚎啕大哭,一把把揪叔的头发,骂他、咒他、扇他耳光,可又有什么用呢?

孙三说:“婶你别闹了,咱们研究研究对策。”

叔翻身坐起来,络腮胡子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有梳理过。

他已经回过味儿了:“是隋老七他们一伙,咱惹不起。”

孙三顿时就傻了——隋老七是本地黑社会的老大,手眼通天,黑白两道都有人,自己的名号再大,在隋老七面前也都不值一提。

“一周内得把借的22万和丁老四的5万元还上,否则他们会挑了我的脚筋。”叔说完,彻底蔫了。

如果凭“点”输,心服口服,如果被他们做局骗了,就应该报案。可孙三考虑再三,觉得行不通——叔这属于聚众赌博,如果报警,不但钱要不回来,人还有可能被拘留。另外,他还担心报案会让叔遭到更严重的报复。

孙三再次跟叔确认,他到底掏了多少现金。叔说就1万多块,孙三劝他干脆一走了之,那谁的钱都不用还了。

“走?回老家?”见孙三使劲点头,叔哭了,“那我这么多年不是白奋斗了吗?”

孙三说,只要叔走了,家里的这些东西他们不敢动,自己可以帮忙把房子、黄豆、牲畜处理掉,做豆腐的家什不值几个钱,老姑能用的,都给她。“菜市场的摊位谁用谁给钱,这些都瞎不了,你想想吧!”

是走?是留?几分钟后,叔终于下定了决心。

5

那天早上,叔和婶连饭都没吃,便偷偷搭上一辆拉煤的货车回老家了。

叔走后,孙三把叔家的东西迅速低价处理掉。晚上,他又雇了一辆农用车,把库房里最值钱的黄豆一股脑都倒腾到了老姑家。

一夜之间,孙吉林这户人家便从这个边陲小城彻底消失了。

叔逃走的消息很快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可面对空空如也的三间土坯房,他们只能自认倒霉。事情暂时平息下去,孙三冷静下来,可他还是觉得憋屈。一天,孙三喝多了酒,到菜市场找到丁老四,问他为啥要和外人一起欺负叔。丁老四起誓发愿,说自己也是受害者,绝对没有跟外人合伙做局。

丁老四说,叔挣了那么多钱,眼红的人多了去了,好多人都在算计他。可他自己不知收敛,不但到处吹牛X,还和有夫之妇勾勾搭搭。“我们耍钱那家的老娘们儿跟他就有一手,要不能去人家家里玩吗?我也输了十来万,我还觉得冤呢!我还说是你叔和那个娘们合伙骗了我呢!”

孙三被气得目瞪口呆,可是丁老四有解骨刀在手,即使他再生气,也不敢怎么样。

很快,叔被人骗了28万的事就在菜市场里人尽皆知了。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没人替叔说句公道话,反而都说叔嘚瑟大劲儿了,发点小财不知天高地厚,喝酒、耍钱、嫖娘们。似乎他被骗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这些话,让在叔的摊位上卖豆腐的老姑愤懑不已,她回来说:“丁老四输的钱都要回来了,还到处埋汰我哥,他把我哥当成傻子耍,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可是,叔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当事人不出面,亲戚朋友的抱怨与牢骚,都是隔靴掻痒罢了。

往年过春节,叔都会送我家几斤干豆腐和几块大豆腐,正好够吃一个正月。如今,我每次逛菜市场,看见曾经属于他的摊位,都会感到惋惜。

叔回到老家后,和姊妹合伙盖了三间砖瓦房。2015年春节我去看他时,院墙还没有圈完,园子里堆满了积雪,屋里只有一铺大炕,一只靠边站饭桌,空旷惨白的墙面上连台电视机都没有。

叔的鬓角白了,眼睛也浑浊不清,他拉住我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几杯酒下肚,叔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他说:“不如不回来了,如果不回来,一年就能挣20多万,那点饥荒算个啥?”

叔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老姑接手他的豆腐摊位后,两年挣了40多万。

“那你想不想回去?”我问。

“我咋不想呢!可是回去住哪儿?豆腐坊都没了,回不去啦!只有做梦还时常起早,拉电磨,开吹风机,有时好像睡在豆腐炕上,热乎乎的,突然就起来穿衣服,莫名其妙地下地,到外边一看,黑咕隆咚的,天还没亮……”叔哭了,哭得很伤心。

婶在一旁说,叔回来的第一个月,嗓子冒烟,满嘴都是水泡,不能说出话,足足在家趴了一个月才下地。那时候,他们住在三姑家,她家正好要盖新房子,叔就拿了3万元入伙,“要不咋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

等盖完房子,有了小园子,叔也没心思种,天天去村里的小卖店看热闹。等心情好了,脸色正常了,吃饭喝酒也正常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动不动就吹牛,还把在霍林河输钱的事拿出来显摆,不但不嫌磕碜,还像多英雄似的。

我问叔现在还玩不玩牌了,婶说玩是戒不了,但是农村的局小,叔小麻将不稀得玩,大麻将人家又不敢和他玩,因为他一边玩一边喝酒,谁都怕出事,整得麻将场里人人都躲着他。

2017年,霍林河开始打击黑恶势力,没人再敢跟叔讨要那笔赌债了。叔又回到这个边陲小城,只是他的身份已经完全不同,他不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是一个探亲的客人。

丁老四还在菜市场里卖肉,没发大财,却也没啥闪失,听说叔回来,说啥也要请他吃饭。说来奇怪,叔竟然欣然应约,他们之间的债务怎样处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顿酒喝完,叔和丁老四又成了好朋友。

叔对我们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计较那些了,毕竟我也没损失多少钱。”也许,叔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他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而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和事,他一概选择遗忘。

回吉林老家之前,叔偷偷去郊区看他的老房子,遗憾的是,所有的平房都不见了,那地方被霍林河坑口发电厂征用了。

2018年春节,婶给孙三打电话,说叔在麻将桌上突发脑溢血,经过抢救,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毛病。婶说:“你们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能喝酒耍钱胡哕哕(胡造)了。”

后来,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连续住了两次医院,把当年卖黄豆和房子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出院后,他生活不能自理,婶一个人无法照顾,遂搬到了女儿家。女儿在自家楼下租了间仓房给他们住,下班后照顾他。

2020年疫情肆虐,人心惶惶,4月的一天,婶再次给孙三打电话,说叔身体越来越差,想回霍林河,“他说就是死,也要死在霍林河”。

可是因种种原因,叔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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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一个勺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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