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无所依的疯癫故事

2016-03-04 16:13:03
6.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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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与母亲打电话闲聊时,母亲无意中提到邻居琴。她的名字就是这一个字,那是我小时候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琴不是我们本地人,是她老公当年“跑江湖”的时候从外地带回来的,说话有点北方口音,个子不高,瓜子脸,微黑,一口整齐的牙齿,常年都是齐耳短发。是我们村第一个种瓜养花的——小时候我养的第一盆凤仙花就是她给的花种子。

那年她背井离乡嫁到我们村,离开了兄弟姐妹和熟悉的家乡,像押宝一样追随的男人其实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赌鬼。我们村的人都叫他老公“甩牛鞭子的”,也就是牛贩子——从周围乡镇买回来小牛犊,养一段时间,有合适的买主再卖掉,一头牛赚几十到几百不等,有了钱就不着家,在街上赌,名曰“贩牛”去了,琴怎么都管不了,后来索性也就不管了。

家里的庄稼全靠她侍弄,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儿子刚刚结婚,大女儿也有了婆家,小女儿和我一样大小,我们常常一块扮家家酒、一起放牛,算是我的发小。偶尔发小会偷偷带一个甜瓜我们在山上吃——琴知道就骂她——村里人议论着外地人的小气。

后来儿媳生了小孩,家里开始磕磕碰碰,闹着要分家。

因为都想要正屋,就吵了起来。儿媳在村里逢人就哭诉,说分了三间小偏屋又做厨房又是卧室,家里放一个摇篮之后连转身都转不开了,根本不够三个人住的,分的粮食也不够吃到新粮接上。有一次我们放学回家走到她家门口,听到她儿媳哭叫的声音。听村里人说,儿媳骂了琴,琴和大女儿揍了儿媳一顿。过了一段时间,儿子把对着院子的门用砖砌起来了,从后墙开了一个门,从此出来进去的都不从妈妈家院子过了。

琴想和孙子亲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玩耍,不能上前逗一下——儿媳不让孩子叫她奶奶。再后来儿子儿媳挣钱了,在村南头盖了几间大瓦房,离她家又远一点,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

多年后我从北京回家,琴老了,身子佝偻了,头发花白,瘦脸上一脸皱纹,牙齿也掉了几颗,还患了风湿腿疼的毛病。全村人都知道,她家儿子不赡养爸妈,理由居然是爸爸好赌,给再多钱也不够他赌。村里有人怂恿琴去告发儿子儿媳,“老头子赌博关你什么事儿?”琴想来想去还是没去告,长辈告儿子去坐牢,实在是狠不下心。

只有两个女儿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妈妈几百元钱。人老了没力气,庄稼种不了,老头子还是游手好闲天天在赌场混。我见到琴的时候,她正背着一个大口袋、拿着铁钳子在垃圾堆里捡矿泉水瓶。

母亲说琴曾经疯了一段时间,在家像小孩子一样,昼夜不分黑白颠倒,半夜不睡又唱又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老公回家看守着她,防止她乱跑。

琴曾经疯了一段时间,在家像小孩子一样,半夜不睡又唱又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那天早上母亲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桌边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把一碗稀饭扣在桌子上,一边笑一边用手拍打稀饭,有人来了也不看一眼,只专注地把稀饭拍满桌子,之后又用手归拢成一个小丘,再继续拍打,弄得手上脸上衣服上地上都是饭汁。她口里还自言自语,呢喃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她老公只在门口坐着,也不管。

我母亲很同情琴,走时掏一百块钱给她老公,让给她买点好吃的,她老公正在推辞,她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嗖”地一声抢跑了钱。村里的人都说她是装疯,想用这种方法逼儿子儿媳就范,履行养老的责任。可是儿子儿媳不为所动,还是没有来看她。她又慢慢不治自愈了,只是身体从此虚弱了很多。

后来母亲告诉我,琴在街上翻垃圾桶时摔了一跤,现在瘫痪在床了,没人管没人问,她老公好久不见人了。吃饭也是左邻右舍这个送一顿那个送一顿。儿子儿媳像不知道她摔瘫了一样,从没来看一次;两个女儿在外打工,给她女儿打电话,大女儿听了一半就把电话挂了,小女儿接电话时说第二天就回,等了几天不见人影。

母亲说这么冷的天,她大小便在床上,没人照顾,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折磨死的……在老家的乡村,琴的故事看似特殊,但老无所依的阴影,其实是越来越重地笼罩在村民的头上。

琴,一个多么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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