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专车”杀死”的出租车司机

2016-03-11 18:47:20
6.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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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时间有时可以酝酿独特的味道。比如这篇。 作者在深圳的住所毗邻出租车司机最集中的城中村,用了差不多半年,她悉心观察这个群体,尽可能深切地感知他们的内在世界。技术变革对这一群体的冲击,真实地在作者眼前发生,而时间的额外馈赠是,作者也经历了主人公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抉择与波折。 “人间”将分两期讲述这个完整的故事,当然,两者也是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它来自我们熟悉又漠视着的闪着顶灯的人群。本文为故事的上篇。

半年前这天夜里12点左右,吕兵飞来到他最熟悉的“好邻居”便利店,买了些饮料、香烟。他搭上一辆出租车,仰坐在座椅上,让身体尽量松弛。这是他的新角色,一天之前,他还是一名出租车司机。

他在中心公园下车,把携带的红色凳子搬到了河沟旁的草地里,支开折叠桌,打开探照灯。他有点没底,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人来,会不会来得人太少。他对公园树林深处的午夜赌局再熟悉不过了,他是赌局常客,也一直是个输家。现在,身份变了,他希望一切都能翻转过来。

白天让人害怕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与吕兵飞的交谈。一瓶啤酒下肚后,这位夜班出租车司机的国字脸开始泛红。他问我,“如果你是我,8天之后你会怎么选择?”

8天后,与深圳鸿运汽车出租公司的5年租车合同到期,吕兵飞决定不再续签。离开出租车行业的决定做得很快,但退车之后的新路,却没那么容易确定。他内心倾向那条让他无法抗拒的财路,不过,那也是让他最不踏实的一条路。而其它看起来光明正大又能为他带来稳定收入的路,他又很难提起兴趣。

深圳夜晚的丝丝凉意,在太阳升起后迅速消失。路边稍微舒展开的芒果树叶,被明晃晃的太阳一照,又立即缩起来,枝干有气无力地向下耷拉着。

吕兵飞和其他住在皇岗村的夜班出租车司机,每天赶在人们上班之前,将出租车从深圳各处的大街小巷,开回皇岗村与主街相邻的几个车辆出入闸口,等待白班司机接班。

皇岗村紧邻深圳福田区CBD,因交通便利,聚集了大量外地来深务工人员居住。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深圳最早一批来自湖南攸县的出租车司机,选择当时房租便宜的皇岗村和临近的石厦村作为落脚点。后来的司机,基本都是第一批司机的亲友、老乡,自然也跟着住进了城中村。最集中的时候,石厦村和皇岗村中,有超过5000名出租车司机居住。

最近一年,因为Uber、滴滴专车等软件的兴起,激活了全民载客的热情。出租车司机抱怨专车司机不守规矩,更令人恼火的是,他们每月流失掉近三分之一的收入。

清晨在皇岗村老乡摆的摊位上买菜的出租车司机。

夜班司机回村的时间越来越早。每天早晨六点左右,一辆挨着一辆的红色出租车,已停满了离皇岗村入闸口不远的街道。刚结束夜班回来的司机们,无精打采,在车里打盹、用手机开着免提,看最热门的电视剧、靠着车门和其他司机闲聊,或吃着在回村路上买的酸辣粉或肠粉。

等白班司机拎着泡着茶叶的水壶,或是灌满凉开水的大矿泉水瓶,从皇岗村的出租屋懒懒散散、慢悠悠地走出来,坐进1平方米的驾驶室,打火离开后,夜班司机的工作就结束了。他们回到城中村,开始一天的生活。

下了夜班的出租车司机都不着急回家。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了12个小时后,他们不想立马又回到另一个狭小的空间。

像是为了迎合这些上夜班的客人,早餐铺的桌子摆到了街道上,米粉店的桌子摆到了楼道里,便利店的门廊外,总放着几把破破烂烂的沙发和旧椅子。

这些室外空间,早晨到处都是穿着浅蓝色上衣和深蓝色长裤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告别陌生的乘客,回到村子里,与穿着相同工服的同行、操着同样口音的老乡,如同在老家村子里聚会一样,卷起裤脚,翘起腿,点燃烟,大声说话。

近来的相聚,大家聊得不像之前的闲扯轻松,话题更加沉重,集中在谈论要不要罢工、是否退车、转行后的打算。刚签完5年合同的司机们,则唉声叹气地数着以年为单位的倒计时。

吕兵飞与过去的三年一样,交完班后,来到皇岗村上围一街的“好邻居”便利店。

便利店厚厚的门头灯箱下,摆着一张可折叠的旧圆桌。他买了一瓶冰冻啤酒,坐到圆桌旁的红色塑料凳上,等着另外两个交完班的夜班出租车司机朋友,沈佳和王兵宇。

沈佳是吕兵飞的老乡,也是远房亲戚,江西九江人。他戴着一幅眼镜,这在司机群体中很特别,大家都叫他“小眼镜”。眼镜后是一双有神的小眼睛,他说话时不喜欢看对方,眼睛一直盯在固定的某处。王兵宇是湖南攸县人,3年前的一个早上,吕兵飞在皇岗村外的公交站台与无所事事低头玩手机的王兵宇闲扯,慢慢就成了朋友。在仅0.5平方公里的皇岗村里,到处是老乡和同行,相互走近比外面的世界更容易。

这三个人经常约到一起吃饭、喝酒。12小时单独行车的孤独和疲惫,伴着冰冻啤酒下了肚。晨间的1小时,他们偶尔讲讲昨晚遇到的醉鬼、遇到的特别的乘客、交流一下赌钱的信息……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只是聚在一起喝酒、沉默,拖延即将要面对家人的时间。酒精也有助于他们白天补个好觉。

在距离吕兵飞离开出租车行业只剩一周的这天,两个固定酒伴却没来小酒桌喝酒。“小眼镜”沈佳,下班后跟老婆去市场买完菜,拎着装着小葱、青菜、两瓶挂着水珠的冰冻啤酒的白色塑料袋,路过小桌回家。

沈佳老婆像大多数司机老婆一样,没有在外工作。她每天早早起床,化好妆,穿得漂漂亮亮,等着上完夜班的老公回家。没有小孩之前,老公早回一小时或晚回一小时,她都不太在意。但有了孩子之后,她希望老公能把更多的注意力和时间收回来。这天,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在被厚厚的黄葛树叶挡住光的城中村街道上,十分耀眼。

她路过桌旁,如平日一样,坐在靠路边最近的凳子上,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密地、笑嘻嘻地调侃“老光棍”吕兵飞。眼看站在一旁的老公想要坐下抿一口酒,她立刻站起身,说,“我们回去做饭吧,饿了”。

吕兵飞扭头看了看两人的背影,又迅速扭过头,用鄙夷地口气说:“这个屌毛,以前可是个捣蛋鬼,什么都敢做。我喝酒都是跟他学的。现在有了老婆,变成了这个怂样。”

开出租之前,沈佳在赌场当过几年马仔。因为看多了赌徒们的贪婪、尔虞我诈和悲惨结局,比吕兵飞小两岁的他有超出年龄的淡定。但最让吕兵飞羡慕的,是沈佳的女人缘。从16岁开始,沈佳的女朋友就没断过。

成家后,沈佳本分了很多。有孩子之后,更是戒掉了所有的“不良习气”,只剩喝酒这一项。最近老婆看得紧了,沈佳在晨间酒局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另一个晨间酒局的常客王兵宇,已经消失几天了。他被老婆逼着做了白班司机。

王兵宇个子高高瘦瘦的,脸白净,秀气,看起来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好赌。晚上出车期间,他经常开着开着就溜去赌博。老婆劝过很多次后,仍然无效果。最近一次赌博,被老婆发现,她当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儿和合租的亲戚的面,大吵大闹,冲进厨房拿出菜刀,想狠狠地砍下去,但又忍不下心。最后,菜刀在王兵宇的背上划下刚溢出血的两道。

老婆不允许他再上夜班。手机被没收,希望能断绝他和“坏人”的联系。老婆给吕兵飞发了条短信,写着,“你这种坏人,就应该去死”。

没人管的单身汉吕兵飞,成了晨间酒局的最后一个人。而他,也将在一周后结束夜间行车的生活。“我好像更喜欢晚上,看不清楚。白天让人害怕,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得见,感觉很冷漠。”

哪个女孩愿意嫁给出租车司机

固定酒伴没来,吕兵飞只好边喝酒边向我说起退车后的计划。他从一大堆计划中,挑出两个稍微成形的,让我帮他分析:一个是继续留在深圳,转做专车司机或做其它小生意,一个是回江西九江老家,把农村的房子修整下,让家里人帮忙介绍附近的女孩,结完婚再出门做事。

还没等我给建议,吕兵飞就着青岛啤酒和洽洽牌瓜子,自己把这两个方案又都咽了回去。和他合租的妹夫,三个月前开始跑专车,在各个专车软件结束了补贴“抢人”大战后,开专车的收入养不起老婆和女儿,妹夫决定回江西南昌另谋出路。妹夫的经历让吕兵飞的“专车计划”胎死腹中。

结婚是32岁的吕兵飞的头等大事。带个姑娘回老家,是今年一定要完成的任务。喝完一瓶半啤酒后,总是笑嘻嘻的吕兵飞突然严肃起来。他皱起了眉头,手停在半空中,提高音量,停住的手突然落下,几乎喊着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他妈的真想结婚啊,想有个家,想有个妻子,想有个孩子。”

没有人回应吕兵飞。他有点难为情地舔了下嘴唇,刚刚还因为激动而红彤彤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眼睛向下盯着桌沿。沉默了几十秒,他抬起头,像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一样失望,“可是,哪个女孩愿意嫁给出租车司机呢?”

与皇岗村邻近的石厦村里,居住着很多来自湖南攸县的出租车司机。

不远处的皇岗村广场,异常喧嚣。因土地升值而迅速积累了财富的村子,决定重修投资了上千万的广场。空压机和电钻已经开始工作,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大似的,“咔咔咔”、“嗞嗞嗞”,盖住了藏在树上的雄知了求偶的声音。

吕兵飞个子中等,眉骨突出,鼻梁坚挺,轮廓分明,是个帅气的青年。下巴上的胡子总是剃的干干净净,头发浓密,不过分打理,但很整洁。他的“双星”鞋总是刷得很白。他的女人缘也不差,交过五六个女朋友,但“都不合适结婚”。30岁以前,老家亲戚频繁地向他介绍同样在外打工的女孩,“很多女孩还是适合结婚的,但那时候我不想结。”

最近两年,很少有人再给吕兵飞介绍女朋友,结婚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一年中很少休息的吕兵飞,前年为去看望一个在汕头打工的老家女孩,请过好几次代班司机。“陪她一天,就一天没有收入。”见过几次后,吕兵飞认为她“不难看,会做饭”,可以考虑结婚。但最后一次见女孩的时候,她一直在计算,算他这些年在深圳开出租的收入,存下来多少钱,算他还需要几年,可以在深圳买房,或者在江西九江的县城买房。

吕兵飞没有存款。他好赌博,前两年辛苦存下来的钱,几个月就输光了。女孩提过买房的事情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汕头,也没再接过她的电话。

吕兵飞想,只要不再开出租车,去别的行业,肯定比这行挣得多,也能更快结婚。做别的,女孩子至少不会嫌弃他“一年没一天休息时间”。

他想挣钱,但不想太苦;他想成家,但不想背负太多责任;他想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但却戒不了赌博……

努力生活有意义吗

最后一天出车,凌晨2点,吕兵飞把客人从一家酒吧送到南山区,就准备收班了。

他把车开到了空荡荡的深南大道上。这是深圳最光鲜的街道之一,但光鲜只属于白天,吕兵飞看不见。

他又感觉到了寂寞,胸口喘不过气,像超重的车爬坡时的感觉一样。他把载客的灯灭了,径直把车开到位于田面村的“湘攸乡馆”,这里是司机夜间休息的固定场所之一。出租车生意冷清之后,来这里喝茶、吃饭、聊天、打牌的司机越来越多,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也比以往更长。

吕兵飞在菜馆门口的推车上,从装着不同肉、菜的塑料篮里,用铁夹子夹出一些放进蓝色的塑料小盆里,递给饭馆师傅。这个推车专为出租车司机准备,通宵营业。除了饭馆专为司机准备的推车外,离开出租车行业的司机或者司机家属,也在离城中村不远的街道上,摆起临时的卖盒饭的摊位,供上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吃饭。

炒菜师傅穿着沾满油渍的白上衣,在推车背后的铁锅里,2分钟就炒好了菜,端上桌,配上米饭,一人15元。桌子上的茶壶空了,吕兵飞走进饭馆里接了茶水,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一次性茶杯装满,他又去端来了一个菜。

他是个体贴的人,每次吃饭,他都会盯着同桌的人的茶杯,没茶水了赶紧添上。他在家里给客人削水果的时候,洗完手还会套上一个一次性的保鲜袋。那晚,他依然有条不紊地照顾同桌人的吃喝,但神情有点慌张,眼睛不时往外望,心不在焉。

他匆忙地吃了几口,打包了一份饭,匆忙离开。那晚的饭,他送给了正在赌博无法分身的司机朋友。

吕兵飞最后一天开出租车,他正在去往“湘攸乡菜”的路上。

第二天早上8点,同开一辆车的妹夫接班,把车开到了南山区桃源街道的报废汽车回收站。过几天,再去出租车公司下牌,登记领回5年前交的共9万元押金,他们就彻底不是出租车司机了。

吕兵飞回家洗完澡,又到了“好邻居”门外。他没再穿“很难看”的工装,换上了灰色的Polo衫。腮帮和下巴的胡子刚刮过,剩下短短的胡茬,“再也不用白天睡觉了。一晚上在车里,能看见胡子蹭蹭长。”

这天没有太阳。黄葛树的枝叶在小道上方连成一片,把光线遮挡的严严实实。空气闷热,憋得人满脸通红,却流不出汗,浑身黏糊糊的。早晨8点,已经黑得跟夜晚8点一样。

没有伙伴陪他喝这顿“告别的小酒”。王兵宇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沈佳的老婆依然挽着沈佳笑嘻嘻地从桌旁路过。吕兵飞与同住在一个屋子的父母,每天说话不超过10句。他很想说话。他看上去很疲倦,黑眼圈比平时更深,眼睛血红。他不停地讲。他说话时声音很大,讲到激动的时候,手不停地上下摆动,偶尔“哈哈哈”地笑。

吕兵飞想起5年前,做出从上海“逃到”深圳投奔妹夫、开出租车的决定后,上海弄堂里开出租车的邻居一直劝他,“你干什么也不要干这行”。吕兵飞现在很后悔,当初没有听人劝告,“开了5年出租,人都开傻了。”

当时吕兵飞没有更好的选择。在上海,积累好多年才开起来的铝合金门窗小店,因为和远房亲戚打了一场架,不得不关门。逐渐有起色的生活,因为赌博,又恢复了原样。离开上海时,他的经济状况又变得和16岁出门打工时一样,被人打伤腿抬回老家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下几元钱。

到深圳,等着开出租前的各种牌照期间,他做了2个月麦当劳外卖员。他受不了由上司分配工作的方式,非常向往能够自己做主的出租车生活。

2010年9月,第一次独自上路,吕兵飞很高兴。街道笔直宽阔,两旁的行人年轻,充满活力,他们在灯火通明的购物大厦外,在霓虹灯闪烁的酒吧旁,神采飞扬、欢声笑语。吕兵飞喜欢这里。他想,我一定要努力,在这里混出点名堂。

但兴奋的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12点以后的城市和人,换了另外一幅模样。吕兵飞在购物公园酒吧街候客,等到了醉汉。他有点紧张,扭过头,看着眼神迷离的乘客,说,“我第一天开车,不熟路。”醉汉说,“我认识路,我要去车公庙。”

醉汉指路,车开到了离车公庙20公里的蛇口,等到车子最终绕回目的地,原本只要15元的路程,计价器显示105元。

乘客借着酒意骂吕兵飞绕路。他的原则是绝不让自己憋屈,于是骂了回去,“路线他妈的是你自己选的!”乘客依旧不依不饶。吕兵飞拿出后备箱里放着的钢管,走到后座,开了车门。乘客见势不妙,付了50元,重重地踢了车门一脚,摇摇晃晃地走了。

“妈的,老子竟然干了服务业。”不过吕兵飞知道,到了新地方,再这样下去不行,得努力挣钱,好好生活。

吕兵飞很快熟悉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道路,也更熟悉它的深夜、凌晨,和在这些时间段出入的人们。

当写字楼的白领乘客“退潮”,黑帮、妓女、嫖客、赌徒出门了,出租车司机载着他们去那些只有在夜间才能焕发生机的场所。

提供色情服务的会所、酒店,为拉来更多客人,与出租车司机达成口头协议。每带来一个客人,会所、酒店给司机150元-300元提成,这笔钱,相当于司机每晚出车12小时的净收入。他们每晚总计五六百元的营业收入,要交给出租车公司250元左右的租金。

一开始,吕兵飞拉到寻找娱乐场所“放松”的乘客,很高兴,这样当晚他就可以轻松多赚几百元。后来了解到,这些客人大多被宰得很惨,少则上千,多则上万。他很少再主动向乘客推荐这类酒店。但主动问的,他也绝不提醒,径直带过去,赚到提成,转身离开。

接送完这批乘客,就到了凌晨两三点。街上除了昏黄的路灯,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和沙沙作响的树叶,什么都没有。吕兵飞坐在驾驶室,解开安全带,渴望听到除发动机和自己呼吸声之外的声音。他又烦又闷,希望有乘客上车,期望碰到愿意和他说话的乘客。

最初两年,他上了好几次女乘客的当。遇到热情、对自己关爱有加且不断示好的女乘客,吕兵飞就会当真,投入感情。后来发现,这只不过是传销组织骗他入会的骗局,或是骗子想骗走他的手机或钱。

骗局揭开的时候,“女朋友”、关爱都消失了,吕兵飞会郁闷几周。他从这些骗局中得出的结论是:努力工作也得不到想要的爱人、家庭和生活,做个守规矩、勤奋、节俭的人,并不会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变好。

他不再惜时只吃盒饭,不再一晚上想着提速、超车抢客。他开始参加司机们夜间的聚会——去24小时营业的饭馆吃饭、聊天,偷懒混时间,去司机们都知道的几个室内固定场所或流动的室外场所赌博。前两年存起来的近10万存款,不到半年就输光了。他再一次回到了起点。

三年之后,当他彻底离开出租车行业时,他依然停留在那个起点。他开始担心明日的饭钱,盘算下个月5号交完2500元的房租,再下个月,和他同住的爸妈还有表弟要住哪儿。

知了的声音,这次被“哗哗哗”的雨声盖住了。雨像在天空中憋了太久,发泄般地往下泼。雨落在门头灯箱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随后从灯箱落下。被热气蒸着的小腿,遇到溅起的一粒粒水花,立马降温了,凉意贯彻全身。

吕兵飞把桌下靠路边放着的几个重叠在一起的红色塑料小凳,往桌子靠墙的地方塞了塞,以免淋雨。那些是新买的,他一开始支支吾吾,随后嬉皮笑脸地搪塞,说这些凳子,跟他即将要从事的职业有关,但不是光彩的正当职业,所以不想透露。

“还有别的活路”

最近几个月,租约到期的司机,超过一半人选择了下牌。离开出租车行业之后,部分人选择回到老家,用积攒下来的积蓄,或者下牌退还的押金开小店铺或做其它小生意。年纪大一些的司机,前些年出租车生意好的时候,用积蓄在乡下修建了两三层的楼房和院落,或者在县城买了商品房,现在直接回乡下或县城,开开车,种种地,养老。

老一辈的出租车司机,很少有人想着在深圳扎根。他们在这座城市挣来的钱,省吃俭用,剩下大部分,全寄回家供养子女、父母、建房、买房。年轻一辈的出租车司机,因为生活成本增加,很难攒下太多积蓄,但想要留在城市的愿望却更强烈。

吕兵飞、王兵宇的老家都在农村,他们都更喜欢便利、繁华的深圳,希望能一直留在这里。沈佳的家在县城,他当初和老婆结婚,女方提出的条件就是在县城买房。过些年,他们肯定会回去生活。

选择留下继续开出租车的司机,几乎所有人都在计划着出租车以外的谋生方式。跟着司机到了城市的女人们,原本只在出租屋里做饭、带小孩、打牌,现在,也开始进入工厂、超市打工,分担家庭开销。

退车后又选择留在深圳的出租车司机,基本上还是做起了与司机相关的职业。但吕兵飞不想再做跟司机相关的工作,他觉得这是最辛苦、最孤独和最没有前景的职业。

他在“58同城”上一条条地浏览职位描述和需求,然后对照自身的条件筛选工作。招聘快递员所列的要求都满足,但他回忆起曾在麦当劳风雨无阻骑单车、送外卖的经历,“太辛苦”,他点了屏幕右上角的叉,关掉了快递员招聘页面。

回到职位列表,他把鼠标键移到职位最多的销售上。点开,屏幕上职务要求一览,写着“高中以上学历”。鼠标又点进文员、店员里看了看,都要求至少高中以上。吕兵飞初中只念了一年,之后在家务农一年,就直接去上海五金店当学徒。

最后,他才点开了“司机”的选项。“快递公司招司机,3000-5000元/月”,这一条吸引了他,但他打开后又迅速关掉,“要工作八九个小时,那还不如干代驾”。

代驾公司之前到皇岗村和石厦村摆过摊位,现场招募。吕兵飞当时不想报名,他原本希望下牌之后不再做司机。当下月房租还没着落时,听到已做代驾司机的同行说起每天开两三趟能挣两三百元,他又瞬间改变主意,“晚上把代驾作为副业,加上赌局上挣到的钱”,他盘算着,“白天再做点别的,能快速挣到钱的,下个月应该没问题。”

吕兵飞穿着代驾司机的衣服拍照,他有些不自在。

从皇岗村走到报名的大厦,用了40分钟。临近正午,太阳晒得人只敢低头走,眼睛本能地想躲避刺眼的光。吕兵飞却把手挡在额头前,一直抬头到处望,他很久没有在皇岗村以外的地方步行了。

走进写字楼电梯,吕兵飞说,这是他第二次坐升降电梯,上一次,还是在上海跟着师傅学做门窗生意,帮写字楼装窗户的时候。

代驾线下报名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吕兵飞悄悄对我说,看来白领们的生活比他想象的还要压抑、无聊。

填完表格后,吕兵飞穿上上一位报名的人刚刚脱下的绿色领子的深灰色工衣,到楼道靠近窗户的白墙拍照。衣服袖子长了很多,他对着男孩的手机镜头,不时用手捋一捋衣袖、摸摸头发、拍下裤子,尴尬地笑着,很不自在。1个月内,代驾公司将通知他去宝安区参加培训。之后他就可以用刚刚下载的手机客户端接代驾的单了。

吕兵飞有些失望,“没想到要等这么久,而且还要培训”。但随即,他又用一贯的方式宽慰自己,“反正也只是想试试玩下,我还有别的活路。”

回来的路上,吕兵飞列出了很多新的活路,但是,要么需要本金,要么需要人脉,都立刻否定了。

两周后,他去农批市场买来了推车、大蒸饭锅,买了盆、一次性碗筷,买了装盒饭的泡沫箱子、纸巾、抹布,买了小桌,买了油、大米、猪肉、蔬菜……当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件从农批市场搬回家,他已经失去了热情。内心深处,他不认为这是有出息的行当。

第一天,盒饭车摆在离皇岗村不远的主街道边,吕兵飞打了几个电话,让出租车朋友过来吃盒饭。当晚总共卖出去8盒,一盒10元。

第二天,车推得离皇岗村更远,共卖出10盒,吕兵飞不想再打电话叫朋友来买盒饭。第三天,他决定停止做盒饭生意了。之前买来的工具和材料花费了1000多元,盒饭生意就这样亏损了。

在这之后,他没有再尝试过其他的“副业”,专心经营他那项神神秘秘的“主业”。

(文中沈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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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点击查看:《顶灯幻灭》(下篇)——《夜班出租车司机的地下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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