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出租司机的地下赌局

2016-03-12 16: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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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时间有时可以酝酿独特的味道。比如这篇。 作者在深圳的住所毗邻出租车司机最集中的城中村,用了差不多半年,她悉心观察这个群体,尽可能深切地感知他们的内在世界。技术变革对这一群体的冲击,真实地在作者眼前发生,而时间的额外馈赠是,作者也经历了主人公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抉择与波折。 “人间”将分两期讲述这个完整的故事,当然,两者也是可以独立成篇的故事,它来自我们熟悉又漠视着的闪着顶灯的人群。 本文为故事的下篇。

深圳出租司机的秘密赌局

吕兵飞退车前的一段时间,我已经看得出他的意兴阑珊。每天凌晨一两点,他把当天要交给公司的份子钱挣到手后,就将车径直开到深圳某个公园或者小树林附近停下,匆匆忙忙地往深处走,去参加藏在树林里的赌局。

吕兵飞江西老家的村子里,赌博盛行,他从小就经常到牌桌旁看大人们玩麻将、扎金花,在看的过程中,也学会了一些。但当时家里穷到每天都要为吃饱饭而担忧,没钱上牌桌,只在过年的时候,偶尔拿到点小钱,上桌去试试运气。

真正开始赌博,是去上海之后。16岁时,经远房亲戚介绍,吕兵飞到上海的一家做防盗门窗的店里当学徒。他每天从一睁眼到晚上睡觉,都在烧电焊,装门窗,但并没有觉得苦累,这比起在农村种地,已经轻松很多。他想,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

他当时年纪小,胆子也小。第一次站上外挂吊篮安装防盗门窗,被挂在离地20多层楼的空中。他很害怕,手抓住凉凉的栏杆,探过身子,向下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吊篮两侧的细钢丝绳,双腿开始发抖。

师傅瞥了他一眼,骂他“怕死鬼”。他在吊篮上哆哆嗦嗦地干完活,像平常一样,回到店里,盛上一大碗米饭,怕不够吃,又怕添饭次数太多师母笑话,就用饭勺把碗里的米饭使劲往下压,直到压到没有一点空隙。吃饭的时候,吕兵飞想,这次都没摔死,下次肯定也不会,我又多会了一门本事,再多学几样,多挣点钱,就可以回家,给父母盖水泥楼房了。

几年后,吕兵飞租下一家门面,开始自己的防盗门窗生意。弟弟和父亲从老家到上海店里帮忙。因为为人热情、讲义气、勤奋,小店生意很好,每天晚上12点还在烧电焊赶工。

生意清淡时,吕兵飞就给自己放假,在租的房子里睡大觉。平日里常一起聊天的弄堂邻居,过来“咚咚咚”敲门。邻居是30出头的本地人,对他说:“你平常做工那么辛苦,我带你出去玩玩吧。”

吕兵飞跟着邻居,去了对方熟悉的酒店。房间内烟雾缭绕,围在赌桌旁的大概有十个人,都是住在同一弄堂的熟人。

在赌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律”,刚开始赌博的人基本都会赢钱。吕兵飞也不例外。第一次赢了上万元,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离开酒店,回到家,烧电焊、装门窗、躺在床上休息、和弟弟说话的时候,他都在想那个房间,想那些对他很热情的邻居,想赢钱的容易和烧电焊的辛苦。他很期待邻居再敲响他的门,叫他出去玩。

再去玩,邻居依然很热情,一样有很多免费的食物、饮品,同样的牌桌,可他却总是赢不了钱。他觉得自己运气不好,但坚信运气会变好。好运气会让他很快接近“存钱、盖房子、娶媳妇”的目标,而且比烧电焊、卖门窗轻松得多。并且,在赌桌上,切牌、发牌、起牌,每一步都能让他心悬到嗓子眼上,能让他大喜,让他大悲,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赌博没能快速地挣到钱,最后一次从上海回家,还“很没面子”,他被人打伤了,并且钱也输得精光。

居住在石厦村附近的人喜欢在榕树下玩扑克,当天下起小雨,大家还是不舍得离去,撑起伞继续玩牌。

在深圳开出租的最初两年,吕兵飞没有动过赌的念头。他想在这里存钱成家,并改变弟弟、父母的生活状况。经历了几次感情骗局,尤其是三年前弟弟“人间蒸发”的打击,使得他与赌博的那根“警戒线”瞬间就断了。

集中租住在皇岗村和临近的石厦村的出租车司机,以湖南攸县人居多,其次是湖北人、江西人、河南人,围绕这个核心产业,还寄生着卖菜、理发、开餐馆的老乡们,大家几乎都会“玩小牌”,其中至少有10%的人群参与赌博。

在石厦村村中,有个40平米左右的小活动区域,靠右有两颗并排着的年代久远的大榕树。由石头砌成的圆形花台上,每天都坐满了村子附近的居民。他们都穿着塑胶或者仿皮拖鞋,方便随时脱掉鞋将脚放在花台或石凳上。

从穿着可以辨别出他们的职业:有穿着沾着油渍的白衣服的餐厅服务员,有穿橘黄色衣服的城市保洁人员,有穿浅蓝色上衣的出租车司机,有更多穿着花裙子的家庭妇女和带着孩子的少妇。这里是拥挤的石厦村里唯一的公共休闲娱乐场所,棋牌是居民们唯一共通的娱乐方式。

皇岗村内,则有很多没有挂牌的茶馆和牌屋,隐藏在楼与楼狭小过道的一楼。这些牌屋,一般都是多用途,可能是米粉店兼麻将室,可能是一间杂货铺附带了3张麻将桌。早晨和夜晚,麻将桌一般分别由下夜班和白班的司机占领,上午和下午,这里则是司机老婆们的聚会场所。

全自动的麻将桌,半天需要交100元茶水钱,打纸牌的桌子只要50元水钱。棋牌室的老板不会真的泡茶水,而是按照客人的喜好,买来王老吉、可乐、奶茶等饮料。但收了茶水费,老板还需要哄老婆们带来的小孩,临近午饭或者晚饭,老板需要按照客人要求,去菜市场帮她们买做饭所需的原材料:鱼头、青菜、青椒等。

平日爱打小牌、懒散而无所事事的女人们,一旦知道老公赌博,立马警觉起来。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转到帮助老公戒赌这件事上。可是,就连全天盯梢的她们,也很难真的找到司机老公们赌博的场所。

在深圳,设在室内的赌局不多,大多数的散局都设在室外,在公园的深处或某片居民区附近并不起眼的小树林里。这些小场子频繁换地方,人数控制在10人左右,警察突袭时也更容易逃跑。

这些司机,趁着上夜班,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已熟睡的老婆们的监控。到凌晨一两点,他们送完客人,便接到老乡、亲戚、朋友打来的电话,按照收到的信息,从深圳各个大街小巷,汇集到大大小小的隐秘赌局上。

最流行的赌博方式是牌九。组局的人,有专门经营赌场的生意人,也有部分是司机兼职或全职转行。赌局盯上司机这个群体,一是因为司机每天都有固定收入,一旦欠下高利贷,每月都能从他们手上收回钱;二来他们除了开车,几乎没有其它可供消遣的娱乐,很容易就上钩;第三,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的交际圈有限,对于仅认识的几个老乡、亲戚,信任度高,只要一个人赌博,周围的熟人被拉进场子的几率非常高。

拉新人进场,通常可以获得一笔小费,假如拉人者是庄家的合伙人,还可以参与收益的分成。这些,参与赌博的司机们心知肚明。

自己的场子

吕兵飞之前就听人说起过,赌局中的散家“十赌九输”,因为“十赌九骗”。几乎所有的赌局,都有人动手脚。但明知道有人做手脚,他还是像飞蛾扑火一般,只要开车挣到点钱,就要去找局。

王兵宇在认识吕兵飞不久之后,怀着好奇心去“旁观”了赌局。他对输得精光的人视而不见,只看得见一局赢了上万元的人红光满面,呼天号地。于是也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沈佳因在赌场当过马仔,平时跟他们喝酒,经常吹牛,讲他见过的叱咤赌场的出老千赌神,讲赌场的传奇故事。但他从不踏进任何场子半步,他也从来不劝他的酒友,他完全明白,很难把陷进赌局的人拔出来。

在各种局混了两三年,吕兵飞把存款全都搭了进去。在狭窄的驾驶室,为了还上快到期的高利贷,挣到本金,他忍受客人的冷漠和抱怨。他仍然相信自己能翻本,但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近10万元的学费,让他学到了不少引人入局、设局骗人的技巧。

在离开出租车行业前的几个月,他入股了一个场子。他与另外一个合伙人当散家,和庄家合作,各自拉来熟识的人,用牌桌上的伎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吸”走同事、老乡和亲戚的钱。

有了在赌场一夜轻松赚大钱的经历,他愈发瞧不上12小时才换来200多元钱的出租车生意,瞧不上做盒饭生意,瞧不上做快递员,瞧不上做代驾。决定不再做出租车司机之后,他漫不经心地做了些规划,又懒懒散散地做了些实践,但这些工作,和从赌局上挣钱的轻松程度一比,就全被他从心里抹掉了。他想,再辛苦工作5年,也只能让自己不饿死,仍然买不了房,成不了家。

几乎没有经历什么思想斗争,32岁的吕兵飞就说服了自己,要把开场子当成今后谋生的主要手段。

他从退车前的一个月,就开始谋划,找场子合伙人,拉人入股,物色可以拉进场子的、“有赌徒潜质”的司机,并且,他还在电脑上查了“聚众赌博”的定义,了解了这项罪名相关的惩罚。退车的当天,吕兵飞开始正式经营室外赌局。

退完车,吕兵飞去线下报名注册完滴滴代驾,他对场子能否做起来的信心时强时弱。如果做不起来,他还需要固定收入来付房租和吃饭。报完名回来,他从下午一直睡到晚上10点。

父母在妹妹妹夫之前住的屋子睡着了,一整天都不说话、内向的表弟,还坐在电脑前玩游戏。起床后,吕兵飞炒了盘清菜,从电饭锅里盛了碗冷饭,就着桌上的老干妈辣椒酱吃光了。

他在客厅的一张大床上坐了会儿,起身,从摆满了碗、筷、锅、盘子的茶几上,拿起一个被茶渍浸黄了的白色马克杯,装了杯凉开水,一口气喝光,然后起身去卧室换上了灰色的Polo衫。

他从床底拿出那叠红色的塑料小凳,一把强光探照灯,几副牌,放进了一个大的白色塑料袋。他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拎起一张很小的折叠桌子,出门了。他把东西放在“好邻居”便利店门口的圆桌旁,自己坐在凳子上开始打电话。

他打给之前找好的合伙人,告诉他们今晚场子在中心公园的河沟旁。然后,他给相熟的老乡、朋友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叫朋友过来玩。

在属于自己的场子等了一会儿,穿着工装的合伙人带着朋友来了,吕兵飞自己叫的老乡、朋友也陆续过来了,朋友又带了朋友过来。总共来了十余个人,他放心了。

吕兵飞的场子,规矩由他定。他早就想好了要“蓄水养鱼”的策略,不能一下把人“榨干”。最开始即使自己赔点钱,也要让来玩的人玩高兴,让场子先火起来。别的场子最小只能押500元,他这里100元就可以起押;只看不赌的“旁观者”,散场后每个人可以得200元“馒头钱”;与合伙人联合设的局,一开始也不能老得利,要经常放水,不能让别人输得太惨……

第一天上桌的人少,他拿出3000元赌本,并“放水”全输了出去。从赢家处,抽水抽回一些(赢家每赢1000元,场子可以抽水100元),但总体上,他拿出去差不多1000元。

第二天凌晨五六点,收场。带着满眼血丝离开的夜班司机们,晕乎乎地回到驾驶室,将车开回城中村的村口,等白班司机接班。然后回到村子里,在皇岗村广场打羽毛球、打乒乓球,在锦绣公园跑步,或在摆在街道上的早餐铺吃早饭,或陪着等了他们一整晚的老婆买菜。回到家,洗澡,睡觉,等晚上出车,等晚上的赌局。

夜班司机回到皇岗村后,一部分司机会到皇岗村广场附近打乒乓球

吕兵飞收拾好桌椅、扑克、灯,跟司机们的车回到皇岗村。他走路飘忽忽的。看着熄灭的路灯,天开始变亮,他忽然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被老婆没收了手机的王兵宇给他发了条短信,“这段时间,别打电话给我。”吕兵飞没给他电话,但他知道,王兵宇肯定还会来,像其它已经陷进来的人一样。

半个月过去了,吕兵飞还是时不时输些钱、放些水出去,为照顾合伙人的利益,也合伙动手脚,赢些钱。更多的时候,他都在观察场子上的人,看他们的表情变化。输得多的人,他会在收场时递上几百元加油钱;新来的人,照顾他们,尽量让他们赢钱或少输钱;警示出老千的人,或直接赶他们出场,不让他们再来玩。

因为几个司机常去的室内赌博场所被查,他们开始找室外赌局。原本出租车生意最好的月份,司机们也没拉到更多的乘客,情绪低落,更多的司机被拉进了赌局玩。吕兵飞的场子渐渐火了起来。

放高利贷的,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合作,放一万元收500元日利息,场子可以分利息。吕兵飞开始向赌客“放冲”。他清楚司机每天的收入,为控制放贷风险,人均贷出去的金额都控制在3000左右,更多的放款金额是几百元。他也开始招马仔看场、收债。

10月,吕兵飞接到了让他去参加代驾培训的通知,但他没去,因为“培训的地方太远”,他也没有再去尝试其它副业。10月5日,他按时把房租交给了只在收租日出现的村民房东。

王兵宇安分了一个多月,渐渐取得了老婆的信任,他向她提出要回去开夜班车,理由是习惯开夜班,并且晚上挣得多。老婆气消了,也没多说什么。王兵宇又偷偷回到了赌桌上。

王兵宇是一个为人大方、随和的人,经常请人吃饭,在司机群体里口碑很好,交友甚广。他为吕兵飞带去了不少的赌客。但牌桌上没有朋友,看上去平日是朋友的人,也会暗地里悄悄联合其他人做局,套走朋友的钱。

吕兵飞在牌桌上暗中“解救”过几次被别人下套的王兵宇,然后第二天喝酒时会骂他“傻叉”,跟他讲明中了谁的圈套。脸色发白、文静瘦弱的王兵宇,从来不生气,笑嘻嘻地闲扯些别的,像没有听见一样,不抱怨,也不气愤,继续经常请人吃饭,继续瞒着老婆,时不时溜去赌局玩。

每天早上五六点,从“主业”收工后,吕兵飞就到皇岗村广场,公园里,或是出租屋楼下二手家私店,下一个小时象棋,然后去市场买菜做早饭。偶尔,到“好邻居”喝瓶啤酒。白天,在伸手能摸到隔壁楼的屋子里,把风扇开到最大档,蒙着眼睛,在没有窗帘的出租屋里睡觉。

他看起来越来越疲惫,眼袋大,头发乱,眼睛里的血丝每天都一样多。有时候,他信心爆棚,想象着自己在一年之后就能开十个场子,每天挣几万元,想象再过几年,他能垄断深圳出租车行业的赌局,过上呼风唤雨的生活。有时候,特别是当他发现合伙人各怀鬼胎,为了获得更大利益把他的底告诉别人、把他圈进更大的套里,他又会变得有些悲观,“这不是可以长久做的事情,等我挣回这几年输出去的本金,就收手。”

他像被套进了一个永远停不下来的轮子上,任它带着他一味地转下去。他不知道轮子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也不曾真的想过让它停下来。

死人了

但轮子很快就停止转动,吕兵飞的场子里,死了个人。

那天是11月10日,吕兵飞记得很清楚,他刚刚交完房租还不到一周。他早上收拾完场子,在家对面的肠粉店打包了份肠粉,走过水果店,坐到“好邻居”的门口,要了瓶青岛啤酒。吃完肠粉,和路过的司机聊了会儿天,就回家睡觉。

当天晚上的场子,转到了福田保税港区的一片小树林,这片小树林在保税区工厂外,周围是居民楼。深夜,不会有人来打搅。

支起小桌,摆好红色小凳,打开探照灯,拿出牌,吕兵飞开始等赌客们。一个江西籍司机又上了牌桌,他是某合伙人带来的远方亲戚,最近几个星期手气一直不好,输了好几万。

他当晚脸色煞白,眉头紧锁,神情很紧张,一直也不说话,到后来还开始冒汗。吕兵飞察觉到了,他劝了劝这个赌客,说,你最近手气不好,避避晦气,等过段时间再来玩吧。

赌客没理会,玩了几把,又输了些钱,就离开了。剩下的十几个人,依旧眼睛血红、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没人回过头看一眼离开的人。

场子火热,开到了早晨快6点。与每一场赌局结束时一样,赢了的人,红光满面,输钱的人,垂头丧气。

正准备离场时,住在附近居民楼的一个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那边,有个跟你们穿同样衣服的人,上吊了。

司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到100米的一棵大榕树上,挂着一具僵硬的尸体。他穿着浅蓝色的上衣,深蓝色的工裤,因为没了腰带,裤子向下滑落了些,从后面看,裤脚挡住了黑色的皮鞋。尸体随着清晨的海风,似乎微微晃动,树干被压得向下弯了些。

吕兵飞第一个向尸体跑过去。接近那个背影时,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而又冷冰冰。他绕到尸体的正面,看到死者的头向下垂着,脸色比昨晚那张煞白的脸更白了。

吕兵飞突然喘不过气,接着觉得恶心,转过身吐了。其他人涌了上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走开了。没人敢去碰这具尸体,直至死者的亲属赶到。

吕兵飞回过神后,把红色塑料凳、折叠桌、手电、扑克,全部扔到了附近的垃圾桶边。他趁人多的时候溜了出去,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回了家。冲了凉,筋疲力尽。他把卧室门关上,用被子捂住脸,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期间,有无数通陌生电话打了过来,他没接,挂掉电话,继续迷迷糊糊地睡。他梦见了挂在树上的尸体,在风里摇来晃去,惊醒过来时,外面的天已黑,他脑子里还是随时浮现那具晃动的僵硬尸体。

吕兵飞换了手机卡。过一两天,到深夜,他会把之前的那张卡放进手机,查看下信息,看看来电提醒。合伙人发来短信:“他家里的人都在找你。”

吕兵飞回复:“这跟我没有关系,人是你带过来的。”这句话,吕兵飞每天也要对自己说好几遍。脑中只要一浮现尸体的影子,他就不停地对自己说:这跟我没关系,人不是我带过来的。

一周之后,他就说服了自己,相信了这句话。可是,他打算一直做下去的、有前途的“主业”,不得不就此停下了。那些他不愿意做的“副业”,现在更没有心情去做。他在家不安稳地睡了一周,担心死者的家属随时上门找到他,他决定回老家。

逃走

接近年底的一天早晨,吕兵飞约我到锦绣园见面。锦绣园位于皇岗村村内,是岭南地区少见的仿江南水乡庭院的公园。这里也是皇岗村村内人很少的地方。

吕兵飞坐在湖边的亭廊上,脸颊凹了下去,头发拧成一团,看上去像好几天没有洗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还是穿着那件polo衫,身上不时冒出酸酸的汗臭的味道。

他不停地讲话,却不再手舞足蹈,也不“哈哈哈”地大笑。他一直像在对自己说话,像在做总结——

“我早就知道,这种害人的事,是干不长的……一旦上了赌桌,人最恶的那一面就显现出来了,每个人都想把牌桌上其他的人榨干。”

“外面称兄道弟的兄弟,怎么能和自己的亲兄弟比,现在都开始躲我。亲兄弟才是真心愿意为你拼命的,我弟弟是真的为我拼过命。”

“我先回去整修下房子,看今年能不能把婚结了。”

“我还会回来的,外面的人还欠着我好几千,我要回来收债……我弟弟,说不定还会回深圳来找我。万一活不下去,大不了再去开出租啊。”

“他死了,我也愧疚。但我不能一直愧疚,不往下活了吧。”

……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亭廊下面湖里游来游去的鱼。他突然苦笑了声,叹了口气,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啊?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活着呢?”

他想跟王兵宇见面告个别。王兵宇接了电话,说他老婆早上经常会到锦绣园跑步,不敢过来。“你个傻屌!”王兵宇对着手机玩笑似地骂了句,挂了电话。

他把手机放进兜里,突然抬起头,“如果将来某天我被抓进去了,你能给我送瓶老干妈吗?里面的饭,可真难吃,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但是,你应该也不会去看我吧?”

早晚的公园里,已经有了凉意。下了夜班,在离公园200米的皇岗村入闸口交完车后,有些司机直接从皇岗村垃圾站旁边的侧面进到公园,沿着水泥路来来回回、慢悠悠地跑上跑下。碰到老乡,用家乡话打声招呼,然后各自继续按自己的频率和路线慢跑。夜班司机回到皇岗村,开始了他们一天的生活。

在村子的入闸口,接上出租车的白班司机们,迎来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车上载着特区打拼的睡眼惺忪的乘客。

吕兵飞买好了回江西老家的火车票。他想,等把老家很久没人住的房屋收拾下,深圳租的房子到期,就帮父母买回家的票。

在皇岗村,有很多司机像吕兵飞一样,突然某一天,买了张车票,就离开了。用过的锅碗瓢盆,茶杯、破破烂烂的床,都留在出租屋里,等下一位租客搬进来,这些东西当成废品卖掉,或被扔进垃圾堆。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痕迹,也就此消失了,就像从来未曾在这里出现过。

吕兵飞回到老家后,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和他失去了联系。

(文中沈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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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插图: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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