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贪污千万的同学:被抓时躺在钱堆里

2016-06-14 20:30:07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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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心情沉痛且复杂,独自驱车70公里,赶到市郊外的看守所,去会见因涉嫌贪污受贿罪的被告人,他是大学睡我下铺的兄弟——张军。

海边初冬的天气潮湿而阴冷,恍然中,眼前出现二十年前在法学院里的一幕:下课铃已响,楼道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人在收拾书包,夸张地制造着响声。我的肚子咕咕地叫着,来自南食堂厨房的红烧茄子味,一点一点越过操场,飘进教室——可教授仍然没有要下课的意思。

年逾古稀的老教授还站在讲台上,倒背双手,双目微闭,稍抬起头:“这个犯罪嘛,一种是因为贫穷,一种是因为贪婪。”

张军站起来,“那么,老师,考试的时候,我们就不按课本上的什么,贝卡利亚的刑罚论,龙勃罗梭天生犯罪论,费尔巴哈社会学论,就写——”他故意把声音拉长了,模仿着教授的陕西口音,“这个犯罪嘛——是因为贫穷和贪婪。”

课堂上轰地笑了,饭盒敲击桌子的声音更加猛烈。

老教授醒悟过来,脸红了,颤巍巍地抬起手指,远远地,隔着空气戳向张军,“哼!你娃——下课!”

我们“嗷!”地叫着,起身奔向食堂。

2

我们宿舍七个人,张军年龄最小,被称为“老七”。

二十年前的大学,上学还不收学费,毕业还包分配,走到社会上,人们还会叫我们“天之骄子”。像我们学法的,毕业最差也会分配到县级公检法。

每次下课,我们七个都会一起冲进食堂打饭。我一般会买两份菜,一荤一素,外加二两米饭或两个馒头,这些加起来大抵一元钱左右。同宿舍的其他几个人凑在食堂的圆桌上,边吃边吹,顺便把筷子伸向别人的碟子。

只有张军打一份两毛钱的清汤面,端到宿舍吃。等我们吃完饭回到宿舍时,他已经在刷碗了。我们问,“张军,你怎么不吃菜?”他脸很快涨红了,粗着脖子说,“哦?我们北方人喜欢面食。”

希腊人说,人不能隐瞒三样东西:咳嗽、贫穷和恋情。我们很快发现了张军为什么不吃菜。他穿的中山装洗得发白发蓝,上面还打着补丁。晚上睡觉,脱下外裤,露出用碎布头缝制的花裤头。

每到周末,我们都会商量着到外出游玩,而张军总不和我们同行。“有个刑法上的问题我还没搞清楚。”他背起书包去教室,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周末热闹的操场上。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往于宿舍和教室之间。早晨很早去,晚上很晚回来。

有一天晚上,踢完球很累,我早早睡了。半夜醒来听见有人哭,那声音很小很压抑,起初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听到那声音真切地从下铺而来。“张军,你怎么啦!”我爬在床边悄悄地问,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问起,他红着眼睛说,“做了个梦。”

后来,我们从辅导员那里知道,张军的父亲很早去世,有个姐姐出嫁早,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以后的日子,每到宿舍聚会,我们也会主动把他拉上,凑份子也主动免了。

慢慢地,张军和我们融入一起,他学习依然很努力,对宿舍的其他人都非常客气,脸上始终笑咪咪地,亲切地叫我们每个人“哥”。他会主动地把宿舍的开水瓶打满了。

3

张军的成绩在班上一枝独秀,高高瘦瘦,还带着一丝忧虑。那个样子最吸引女生。

一段时间,班里的女学习委员贾玲玲,常来宿舍找张军讨论学习问题。学政法的女生本来少,漂亮的就更不多,贾玲玲就算得上一个。

我们羡慕张军艳福不浅,但是他却总是躲着贾玲玲。有次,我回宿舍,看见张军一个人在里面应梳子反复梳头,顺手把同舍“小广东”的西服穿在身上,长久地在镜子前欣赏。我暗想这家伙是不是恋爱了。

当时,我本想大喊一声吓他一跳,可很快,楼道就传来同学们下课的脚步声。张军赶紧脱下西服,坐在桌子前看起了书。

第二天 “小广东“穿上西服,突然失口喊道,“哎呀,我口袋里的钱不见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我赶紧说,“你记错了吧?这事再别问了,学法的人要讲证据。”

“小广东”嘟囔着说,“,昨天刚破开的一张一百元,还剩下八十,一分没有了?”他把衣服的口袋翻开了露在外面。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张军平静地背起书包去了教室。这事就过去了,但张军在镜子前独自试穿西服的样子,多年后我一直记着。

转眼间四年过去,毕业时,我到北方当兵,张军南下至海边的城市当了一名检察官。很快,我们就失去联系。

偶然听同学说,张军还保持着大学里的勤奋本色,四季穿着检察官制服,经常加班至深夜。他还把母亲接到身边,三年后,因工作努力,张军还做了检察长的乘龙快婿。后来为了避嫌,他辞去检察官的职位,成了区党委办公室的一名秘书。

2000年,分别五周年的我们又在母校相聚,那是我在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张军,也着实令我大吃一惊——一身笔挺的西服,仍笑咪咪地,像明星那样帅气逼人。他亲切地和我握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要么喝白酒,要么喝啤酒,只有他喝红酒,且每次只喝一口。诉说离别之情,怀念大学时光,几杯酒下肚,我们回归本色,又开起玩笑、打闹,只有张军仍正襟危坐,像领导接见下属那样挨个和同学碰杯。

“有什么事说啊!”我想第二天单独和他好好聊聊,他却坐着飞机匆匆离去,歉意地说:“身不由已啊!”

4

转眼又是六年过去。

2006年,台风“榴莲”席卷着我们的这个小城市,两小时内,降水70毫米,城市的排水系统几近瘫痪,区保障房在大水里歪倒了。多名农民工不幸遇难。

事故调查组发现楼的地基存在偷工减料之嫌,工地负责人交待,自己曾向保障房领导小组负责人、区国土资源局局长张军行贿200万元。

我大学同学张军被市纪委“双规”了。

张军坚决否认自己受贿。在纪委的办案点,张军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24小时监督。20多天过去,无论如何盘问,他都坚持说:“我是经得起考验的。”以至于办案人员都认为他是清白的。

他和母亲及配偶名下没有任何房产和存款,办案人员甚至远赴他农村的姐姐家中调查。他姐姐仍住在黄土筑成的窑洞里,靠养猪勉强供养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她对办案人员说,“钱?我没见过他的一分钱,小时候白带了他,我没有这个弟弟。”

张军被解除了“双规”。工作组认为,事故的发生张军负领导责任,但没有直接责任,只是给了他党内警告处分。

之后的某个晚上,张军打电话给我说,“一起坐坐”。

他瘦得厉害,像经历了一场大病。我俩找了个地儿,喝起酒来,有些醉意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哥,我可能走错路了,我要是要是毕业和你一样做律师,可能不会有今天。”“哪里,你有今天,是因为优秀,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

张军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很久就继续一言不发。

再后来,他彻底喝醉了,喝得上吐下泻,醒来时对我说:“哥,给您说个事,万一我进去了,你给我辩护。”

“胡说什么呢?已经证明你没事了。”

“不,我给你写个书面授权?”

“你醉啦。”

“我没有。”

5

张军真的出事了。

原来纪委解除对他的“双规”只是一种策略。办案人员通过跟踪发现,他定期去一个偏远小区的公寓。一天晚上,办案人员到公寓,敲门无人应答,就直接撬开了锁,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是,在黑暗的房间中,张军躺在一叠一叠人民币堆成的地板上,像一座雕像一样。灯光在纸币水印上,反射出熠熠的蓝光。

“你们来了?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他喃喃地说。

办案人员从这间住处搜出人民币1082万元,美元32万元,欧元14万元,港币22万元,以假身份证办理的房产证11处,还有古玩字画若干。张军因涉嫌贪污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我在看守所见到到张军时,他穿着橘红色囚服,头发被剃得精光。”(图:CFP)

我在看守所见到到张军时,他穿着橘红色囚服,头发被剃得精光,人看上去反而胖了,精神状况比我想像得好。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承认我无法读懂这个人的心,就像二十年前在法学院,第一次和他相见时那样。虽然看上去我们很亲,但我始终没法走近他。

“那些——1000多万元,还有房子,都是真的?”

“是。”张军头低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军把头抬起来,不看我,注视着房顶,像是回忆一件久远的事。

“50元。1996年《刑事诉讼法》第一次修改时,取消了一项制度,免于起诉。我做检察官时,办了第一起免于起诉了案件,有人涉嫌盗窃。我对他宣布了免于起诉书后,收了50元钱。那是我利用权力所获得的第一笔钱,我至今记得。”

“害怕过吗?”

“害怕过啊,几天几夜心神不宁。那个人科长认识,只要他的屋里电话响起,我就把耳朵竖起听,我怕呀!”

“后来就不怕了?”

“是。慢慢就坦然了。给他们办了事,收钱是理所当然的。”

“唉!老七,你太贪了。”我说。

“哥,你尝过贫穷的滋味吗?”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他。

“当我躲在宿舍里一个人吱溜吱溜地吸面条,你们他妈的问我,张军你为什么不吃菜?就像晋惠帝问大臣,那些饿死的百姓为什么不吃肉?难道你们真的看不出我没钱?”

“当年,学习委员贾玲玲扑到我怀里时,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贫穷没有爱情啊!还有,小广东西服里的钱是我拿了。我拿了那80元钱,在学校门外的小馆里要了两盘肉,一盘饺子,一瓶啤酒。我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哥,我半年没吃过肉了。我感激你,没有让这件事在宿舍查下去。”

“为面包偷不是偷。可是后来你拿了200万后,那楼里的钢筋和水泥就少了200万,后来死了那么多人!”我问他。

“我何尝不难受,经常半夜醒来,心里空荡荡地,像是被飓风刮过。我知道那些钱不能拿,拿了也不敢花,可是有了足够多的钱我才心里踏实,,把它们抱在怀里,睡在上面,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缺钱了。”

说完他嚎啕大哭起来,把脸蒙在戴着手铐的双手里。我眼泪扑簌簌而下。

走出看守所,阳光猛烈打在身上,我却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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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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