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尚卧病在床 亲人已在讨论身后事

2016-06-21 20:33:47
6.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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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壬辰年腊月的某个傍晚,快下班时接到父亲的电话:“奶奶不中用了,快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过去大半年,全家人都在等这一天,我并不震惊,“知道了,这就收拾一下出发。”于是收拾东西出门,赶回故乡给奶奶送终。

抵达村中,我忽然变得情怯,不敢走进老家大院中,村中像往常般寂静。在这座籍籍无名的荒村,一个饱受折磨的老人正在死去,除了家里的几个人,没有谁知道,没有谁在意,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袖手旁观,沉默不语。

鼓起勇气,良久,我才叩响了家门。开门的是继爷爷,作为奶奶葬礼的操持者之一,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只剩了十个月。

2

日光灯洒下淡漠的白光,十来个亲戚邻居或站或坐,像寥落的鸟群停栖在光秃秃的树冠上。奶奶躺在被窝里,形容枯槁,像一根被狂风折断在地的老树枝。她已半昏迷,张着紫红色的嘴,喘着粗气,像溺水的小孩拼命伸出求救的手来。

她左边的面颊上贴着块纱布,遮住口腔癌晚期烂穿的创口,雪白的纱布被脓水染成了焦糖色。

见我出现了,倚着门框的一位大叔歪了歪头,示意我进去。

有人掇了张凳子摆在床边,我坐下。奶奶还活着,从呼吸来看,似乎生命力还很强劲,但她身上飘出死者的气味,还是令我感到不适。她下巴底下垫着几张卫生纸,清涕和口水慢慢流出,沿着嘴角淌到卫生纸上,像个神经系统尚未发育成熟的婴儿。

进门之前,我一直担心哭不出来,可此时看见奶奶这副模样,恐惧也好,心酸也好,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由于我离奶奶最近,旁边的亲眷不时给我派活儿,一会儿叫我帮奶奶擦口水,一会儿叫我喂奶奶吃温水,一会儿叫我给奶奶按摩胳膊。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奶奶的鼻涕和口水像吊针一样滴个不停。喂进嘴里的温水她并不吞咽,全部溢了出来。

她的手指和手臂都干瘦得瘆人,皮与骨头之间的肉仿佛蒸发了,皱巴巴的皮直接覆在骨头上。我壮着胆子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却并无反应,倒是腿脚猛地蹬弹一下,好像要踢开什么似的。

倚着门框的大叔大概是凭经验判断说:“快了。”便跟旁边几位讨论起奶奶死后的安排,什么时候火化、摆多少桌酒席、请哪位厨师掌勺等等。

奶奶方才喘息平缓了些,听到他们高谈阔论,呼吸又急促起来。我冲他们瞪了一眼,但他们并没有留意,自顾自地继续讨论。

我机械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奶奶的情况看不出任何变化,时间磨磨蹭蹭往前挪。

有人开始担心:“不会拖到明天吧。”有经验的人回答:“不会,就在今晚。”另一个人说:“不会等着等着又好起来了吧?”说着他自己先笑了,遂提高嗓门跟奶奶打趣道:“没事儿你就坐起来吧,不要吓我们!”众人都讪讪地笑了,心里大约都不信。

快十一点了,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幼稚的念头,便在心底默默乞求:“请在十一点半之前把奶奶带走吧,别让死神那条恶狗把她撕烂嚼碎。”直觉告诉我,我的愿望会实现。果然,十一点半还差几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倚着门框的大叔站直了,吩咐众人:“快快快,换衣裳,抬出去!”房间里霎时忙乱起来。我自觉地缩到了墙角,变成了一只跑马场上的蚂蚱,满眼踢腾的马腿,满耳嘚嘚的马蹄,头脑昏沉沉的。

他们七手八脚给奶奶换上寿衣,又给她穿上一双鞋底厚得离谱的红帮布鞋,接着就要将她抬出房间。这时我父亲喊道:“慢点,帽子,还有帽子,在哪里呢?”边说边找,终于从三门橱里翻出来,戴到奶奶头上。

几个年轻些的长辈也十分意外,纷纷问:“这是什么帽子啊?”那是一顶金黄色的塑料凤冠,往奶奶头上一戴,一直罩到眼睛,看着既恐怖又滑稽。他们将奶奶从床上抬起来时,又把它给碰歪了,加倍的滑稽。奶奶仿佛成了戏台上一个极其荒唐的角色。父亲向大家解释说,这是奶奶跟几个老姐妹一道去市场上买的,每人买了一顶,宝贝得很呢。

随后,奶奶被抬到客堂中,放厝在一张临时拼搭的窄床上,脸被一沓黄表纸遮了起来,好像死掉是一件可羞的事情。同时奶奶的遗体旁已摆好了一桌麻将,几个帮忙的执事正“吃、碰、杠、胡”着为亡人守夜。

父亲让我先回去休息。我不习惯熬夜,倒头便睡着了。

天亮后,父亲告诉我,已请先生相好了日子,得一个礼拜后才能火化。他建议我先回苏州上班,火化前一天再回来。

我望了望黄表纸蒙了面的奶奶,内心平静如水,便点了点头。

3

火化前日,天阴欲雨,寒风削皮刮骨,我在午后回到村里。

小院门口堆满了折叠着的式样统一的花圈,只有两个政府送来的花圈打开着,斜立在院门两侧,像两位踱着八字步的九品官员,以显示死去的老太太身份矜贵。

我胡乱打着招呼,穿过聚了许多亲眷邻居的庭院,钻进掩着半边门的客堂。天色本就阴沉,屋内更加昏暗。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这里除了死去的奶奶,一个人也没有。奶奶已被移进了一口透明冰棺。冰棺虽蒙了油腻腻的尘垢,但足以看清里面的奶奶了。

奶奶依旧戴着那顶古怪的凤冠,脸上也依旧盖着一沓黄表纸。

冰棺前头摆了张供桌,供桌上点着盏长明灯,搁了碗夹生饭,还供着个“眉开眼笑”的猪头。供桌底下趴着只捆了脚的鸡,困惑地东张西望,偶尔向我投来哀恳的一瞥。

直到门外响起锐利的唢呐声,我这才留意到庭院角落里的响器班子——大概五六个人,头头是盲人济海。他是在我读小学时失明的,只好去学拉二胡、唱曲儿,吃亡人饭。

刚学那会儿,夏夜大家围坐在晒场上纳凉时,他经常摸过来免费表演,如今已是业界资深人士,各种响器都精熟,还拉扯起了这么大一个团队。我由衷地钦佩他,尽管我非常讨厌白事上的响器班子。我不知道奶奶怎么看,换作是我,大概会有种受辱感。

“亲眷们都穿戴起来,齐齐跪在奶奶遗体跟前执事化纸。“(网络图)

下晚时分,领头的执事开始发孝服,叫到谁,谁就上前跪下,等执事把东西丢在地上,再捡起来。这多少有点好笑,但又透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庄严。

发完孝服,鞭炮声大作,响器班子也吹拉弹唱起来。带着唱腔的嚎啕通过强劲的音响占领了半个村庄。济海嘶着喉咙倾诉想象中奶奶生平的遭际,不时添一两个哽噎的音效,可我却我听不出任何悲伤之意。我不知道有没有亲戚被他打动,只知道自己被他吵得很烦躁。

晚饭前还有场哭吊仪式。亲眷们都穿戴起来,齐齐跪在奶奶遗体跟前执事化纸,我们哭得供桌下的鸡越发恓惶了,猪头则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男丁们好像都没哭,女眷中有几个抹了眼泪,这仪式就算完了。

晚饭后,响器班子脂粉抹了脸,换上了戏服。大戏就要开场了。陆续有些亲戚邻居搬来凳子观看。

奶奶生前是顶喜欢看戏的,但愿这场专为她准备的戏,她还能看得见。

4

次日天蒙蒙亮,我们便挤在搭了油布顶棚的庭院里喝粥吃馒头,雨点闷声啄着头顶的油布,啄出仓促而零碎的惆怅。

奶奶是劳碌命,平常日子,这个点就该起身了。生火,给人和猪准备早饭;开门,把鸡从窝里放出来,撒谷子喂它们。但她也有躲懒的时候,就是在这种雨声淅沥的寒冬侵晨,若刚好逢了星期天,她便有充足的理由给自己放个假了。我记得有次,白蒙蒙的天光透进狭小的青砖窗格,猪在哼,鸡在叫,奶奶醒在被窝里,发了狠心,不管它们,转过脸来,对我笑道:“睡睡当早饭。”笑容里交织着快活和歉意,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此刻,奶奶那张被黄表纸覆盖着的脸上,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灵车来了,拖上奶奶,慢吞吞穿过雨幕,直奔火葬场去。

一个半小时后,以一百元购得监看火化资格的大伯从火化间走出来,冲我们扬了扬手上的红布袋,示意奶奶就在里面,一个钟头前还需要几个人抬的奶奶,就剩了这么一点点。

殡仪馆是免费提供骨灰盒的。奶奶一辈子没交过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这类东西,做梦也想不到死后还能享受一次国家福利。然而大伯替她做主放弃了——她是要入棺安葬,用不到骨灰盒。

奶奶的棺材在屋檐下的角落里摆了半年,此时被抬到庭院中央揭了盖。几个执事将另一套寿衣按衣、裤、鞋的顺序平铺在棺材底,然后打开装着奶奶骨灰的红布袋。这时我才注意到,红布袋其实有三个,分别装着头部、上身和下身。他们解开寿衣的纽扣,小心翼翼地将不同的骨灰撒在相应的部位,再郑重其事地扣好,最后盖起棺盖,用粗黑的长钉封死。这就去落葬了。

雨大了起来,棺材抬在最头里,送葬的亲友们跟着。虽没有飘飘拂拂的丧幡,但浩浩荡荡的人群,身穿棕白相间的孝服,撑着伞,无声地蜿蜒在村前屋后,只听见雨珠闷声敲打伞面,还是令人肃然生悲。

落葬地的墓坑早已挖好,坑壁笔直,规整得匪夷所思。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将肃穆的气氛一扫而光。依俗,棺木落坑之前,孝子须跳下去暖坑,于是,奶奶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依次跳进了墓坑。抬棺的执事在坑旁守着,要求孝子们丢钞票和香烟在坑底,丢到他们满意了才许上来。双方嘻嘻哈哈地讨价还价,近乎闹婚了。

等好不容易闹完,带头的执事跳进坑里,将整钱捡起来,笑眯眯地点清数额揣进口袋。墓坑里还剩下许多硬币,他们便摞成几堆,摆在角上垫棺。

再回到屋里,奶奶的灵位已布置好了。

依照家乡的习俗,亡人的灵位须供满三年,送上天,方可撤去。这三年里,每天须像侍奉生人那样供应三餐。

5

葬礼结束了,我匆匆赶回城市继续讨生活。

一个月后就是春节。回到村中小院,看见奶奶的灵位旁添了幅放大的彩色遗像。遗像上的奶奶没精打采地望着前方,很吃力的样子。我恍惚又听见了她气管炎发作时的喘息。

半年后,我趁着假期回去探望病中的继爷爷。奶奶的灵位已不见了,只剩了遗像。我问继爷爷,不是三年才送上天吗?他说,“现在跟从前不同了,断了‘七’就送上天。供上三年,谁有空天天伺候呢?”我有点难过,但想想他说得也对,如今生活节奏这么快,对活着的人都没什么耐心,何况对死者呢。

三天后,继爷爷猝逝,家里没给他供过一天灵位。

约一年后,大伯的儿子准备结婚,重新装修了房子,奶奶的遗像也给摘掉了,不知被放到了哪儿。

从此,他们那一辈人的形象,彻底从我们的世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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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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