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要到麦加去

2016-07-18 20: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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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家在乡下,距离我的新家不足七十公里,距离弟弟的新家不过十里。但是这些年,我们都觉得与老家越来越疏远了。

我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回去了。对老家的记忆,仿佛永远停留在了我们离开的那一天。

那天,我办好了媳妇所有的调动手续,搬家的皮卡车停在门口。

我们住的那两间东边的屋子,大大小小的包裹堆了一地,一片狼藉。弟弟、妹妹、妹夫忙乱地装车,嘴里不停地开着玩笑。母亲则默不作声,只是一遍遍地跑出跑进,拿着她给孙子做的大包小包吃的,安排人装到车上去。

我们走的时候,大家一遍遍地挥手,母亲瘦小的身子立在院门边,抱在身前的手,时不时地揉揉眼睛。

媳妇和弟弟原来都在乡中学教书,媳妇调走后,弟弟也被调到城里的重点中学去了。刚开始,他还能在周末回老家院子里住两天,后来他在城里买了房,也就顾不上回去了。

老家,成了我们家的一个难题。

老家建在庄子外面, 这里原是一弯闲置的沟堤,四周开阔。那一年,父亲嫌庄子里拥挤、嘈杂,在翻迁宅屋时,特意把宅基地换到了庄外的沟边。如今,父亲过去在三亩大的院子里亲手植种的各种果树,也已亭亭如盖了。

父亲去世几年后,果树疯长,枝叶都合在一起,连成一大片。母亲说,有时候她一个人在地里干活,猛然抬头,近处的树影常会吓她一跳。要是遇上刮风下雨的时候,院里更是阴得瘆人。婶子也说,有时候她来院中很长时间了,我母亲都不会发觉。

老家确实成了我们家的难题了。

家里面南的正房有六大间,父亲当年设计的时候,还总觉得不够用。可如今,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小妹在省城上学,我和弟弟只用东边的两间结了个婚,住了不到一个月,相继都搬出去了。现在,这空荡荡的房子,成了母亲的负担。

这几年,乡下晚间偷盗猖獗,弟弟在母亲住的那几间屋子的门窗上,装了牢牢的钢筋防护栏。其它几间索性连锁也不再上了。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我们很不放心,四爷也几次委婉地提起:“寡妇人家的,六十过的人了,身边得有个照看得人。”

是要为母亲的将来做个安排了。

2

我们开始动员母亲到城里去。开始母亲欣然同意,当着邻里的面,把包裹搬到我车上的时候,她脸上还洋溢着少有的满足。但在我家住了不到一周,母亲就觉得憋闷,不几天就回去了;到了弟弟那儿,也是住不习惯。

往返几次,母亲还是不能适应。后来,她到我家,进门就会说:“我住上两天就回去,你舅舅家有事!”刚开始,我们还信以为真,等母亲说完了各路有事的亲戚,我们才渐渐发觉,这只是她不想伤害儿子儿媳的借口而已。

没人能说服母亲。她不识字,没文化,表达的理由我们不能接受时,母亲只是流泪、摇头,反复念叨:“蛇钻窟窿,蛇知道。”

媳妇说:“这样不是个办法,让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她会有说不出的委屈。我们应该想一想,妈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也不愿到城里的原因。”

是啊,母亲为什么不愿到城里来,住在自己儿子家呢?

母亲有什么呢?只有一个人孤寂地在老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游荡。(图:CFP)

我和媳妇猜想,母亲不愿到城里来,可能是与我们交流有障碍。

母亲讲的事都琐碎而简单,离不开老家的院子,离不开乡里乡亲,有时候第二次来,还会说起上次讲过的事。

而我们总是忙,除了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其他的话题母亲也插不上嘴。

我的儿子在屋里写作业,母亲纳着鞋底坐在窗边看,时不时问:“你爸你妈吵不吵嘴?”“你爸骂不骂你?”类似的话。儿子渐渐大了,他也看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了。

姑姑、姨妈们倒是很羡慕我母亲,她们向我母亲抱怨“儿女们不够顺心,不够孝敬,一年都不给爹妈几个钱。”母亲总是听不下去:“当初我一个人,养羊种菜供养孩子上学的时候,你们在干啥呢?”

母亲的反问,让姑妈、姨妈们无以应答。然而,她们虽少了一些来自儿女们物质上的孝敬,可至少还有天伦之乐。母亲有什么呢?只有一个人孤寂地在老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游荡。

我们给她钱,母亲都存到了银行。她说自己经营老家的园子,只要勤快一点,就到处都是钱。

我搬了新房,母亲按照老家的习惯,给房子“洗泥”,出了两千块的礼钱,说要给儿子装面子;大妹家里有困难,母亲悄悄塞了一个折子,叮嘱她过紧日子也不要熬坏了身子;二妹生了个女儿,母亲张罗姊妹几个给孩子“做满月”。

母亲说:“风风光光地,不要觉得没了父亲,家里就没了脊梁骨。”

可我们又给母亲孝敬了些什么呢?

3

四爷曾对我说:“你妈是一个拴在石头上都饿不死的人。别看她个子小、身子单薄,过去那可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劳力。”

母亲在老家院中忙碌的情形我是清楚的。1986年,父亲身体出了毛病,我和弟妹们都在县城里读书。母亲没了帮手,不得不上缴了村里的承包地。真正属于母亲的,就只剩下老家那块近三亩大的园子了。

不识字的母亲,先从舅舅家学来了种菜技术,在老家前院向阳的地方搭起了三分地大的蔬菜大棚。这让母亲原本可以闲静下来的冬季,也变得异常地忙碌。

每天早晨太阳一出来,就要将棚上的“蒲扇”一个个卷起,下午太阳落山前又要一个一个地放下压好。早期的蔬菜温棚还要架上土火炉提温,每晚要定时去添加煤饼,清理煤灰……

温棚里的菜很娇贵,温度、湿度稍稍控制不好,就会出问题,严重时还会影响一茬收成。我们偶尔也会到温棚里,去给母亲搭个帮手,但时间总不会很长——父亲和我都胖,在温棚里呆不上十分钟,就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于是,温棚里育苗、培秧、移植、施肥、除草、打药等杂活,几乎全部都落到母亲一个人的身上了。

最忙的是蔬菜成熟的季节:夏天,大量的西红柿成熟,上市将近二十多天,母亲每天清晨礼拜结束,就去赶集,下午回来还要摘柿子,为第二天赶早市做准备;冬天,温棚里的芹菜要把菜秆一根一根地掰下来,整理齐了,再一斤一斤地捆好把。最后, 洗干净的菜要放平整,才能装进塑料袋里。

整菜、洗菜,这几乎成了母亲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

父亲是一个耐心的听众。市场行情、顾客心理,就是他与母亲每天交流的话题。母亲爱讲她节省的故事,说她今天卖了多少钱,也没吃个饼子、吃碗拉面。每当父亲听到这里,就好像真的生气了,质问道:“你咋是这么个人呢?”

母亲爱听这样的话。

我早先没有卖过菜,不知卖菜的辛苦。读师范的那年冬天,一茬芹菜出棚的时候正赶上春节,那时候,父亲的两只脚肿得像馒头(痛风),疼得下不了地。母亲忙不过来,我不得不扭扭捏捏地上了街。

我不会吆喝,城管来了也没有“眼色”,遇到顾客买个斤斤两两的,情急之下,还笨嘴拙舌地算不清账。

一上午下来,卖掉的少,冻坏的多,卖菜的钱连个饼子都买不到。母亲却很灵活,她瘦小的身子抱着菜,满街跑着卖,琐碎的“婆婆账”,她算得又快又准。

家里种温棚的这四五年,父亲因为心梗住了三次医院,被下过两次病危通知。这几年,我们兄弟姊妹,也都相继完成学业。母亲虽然疲惫但很自豪,常说:“耐过几年就好了。”

二舅妈夸她:“几年里,干了一番了不起的事业!”母亲不知道“事业”是啥意思,但很满足。

后来,温棚里病虫害增多,种不下去了,母亲就打算种果树。南院植了苹果树、梨树;东院架了葡萄;北院栽了李子树;就连西边的沟坡上,她也移了些沙枣树。没了空闲的地方,她还能根据时令,在树行之间,轮茬植些蔬菜。

“人勤地不亏。”母亲坚信这条谚语。

院子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两年,达到了高产期,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李子树多,结得又多,几天之内卖不掉,就会烂到地里。树高,摘起来又很不方便,母亲五十多岁了,整天爬上爬下的。

父亲去世那年,家里的经济负担比原来轻多了,可母亲依然忙得脚不沾地。妹夫说,“母亲是习惯了,一闲下来就不自在,精神没了依靠。

但这份“事业”,是母亲不愿离开老家的原因吗?

4

“一个寡妇人家,不跟着儿子到城里去,独自守在老家破院子里干啥呢?”四爷着实不理解。

早先,对于寡妇的辛酸,我是没有多少认识的。近几年,亲戚家的事多了起来,我才渐有体会。

先是我的挑旦(妻姐的丈夫)出了车祸,不治身亡,妻姐四十几岁成了寡妇;后来,身体一向硬朗的妻哥突然查出了胆管癌,三十多天后就无奈离世,妻嫂五十来岁成了寡妇。

挑担刚离世的那几年,妻姐见人就止不住泪落,话都说不连贯。我们劝她:“人活在世上都是短暂的,好在家里房子也盖好了,三个儿子也大了,就算还有两个没有成家,也还有我们这些亲戚帮衬着,不至于难到无法过活。”妻姐听了却哽咽地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们常从物质的角度去衡量寡妇的生活境遇,企图以物质的帮衬来抚慰别人内心的创伤,这是多么肤浅和苍白。

妻哥的突然病故,让妻嫂几天之间苍老了许多。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她精神都出了问题。

每次见了我,她就抱怨我挑旦在医院时没有提醒她想别的办法,没有给她撑腰鼓劲,以致于让她做出了至今都不能宽谅的决定。她常常叹息说:“唉,要是放在现在多好啊!”

妻哥得病的那一年,农村还没有实行医疗保险。眼见着得了这“烧钱”的病,妻哥不愿人财两空,主动放弃了治疗。但他这看似理智的选择,却让自己的妻子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当我朦朦胧胧地认识到这一层时,母亲已经寡居四五年了。

最开始,医生怀疑我父亲的病是胃癌。当我拐弯抹角地劝父亲到银川去好好治一治的时候,母亲突然哭得很伤心。

母亲的哭,是一阵一阵的。她会抱上一捆竹竿子到园子里,先把风刮倒的大豆秧苗扶正绑好,再哭,哭了一会儿,又会拿起铁锹独自在菜园里灌水施肥……

母亲三番五次地突然哭泣,让妻子和弟妹都受不了,她们说:“你心里不好受,就躺一躺,痛痛快快地哭一哭。要干啥活,我们去干。”母亲又不吱声。

父亲的癌症恶性程度很高,不久还是走了。那天下午,我们从坟地回来时,母亲已经晕过去几次了。朝过罕至(到沙特麦加朝觐)的奶奶不停地劝:“真主的事大,人最终都有个归回,在这么吉庆的斋月,是好事。”

三天后,亲友们都陆陆续续回家了,除了大舅、四爷常来给父亲走坟,到家里来念经,老家就变得冷冷清清了。

妻子说,那些日子,她上完课回家,常看到母亲一个人在后院的墙根下哭。

这个院子里有太多的情景永远成为故事了,这是不是母亲不愿意离开的原因呢?

5

又是一年冬天,母亲在城里还是住不惯。我们答应她可以回老家看看,但条件是要住在弟弟家的楼上。

母亲确实照办了,但弟弟说,她常常像上班一样按时回老家,有时中午也不能回来。后来,邻居马奶奶告诉我:“你妈在清真寺学经呢!”

原来,坊里清真寺里正在办班教阿文,母亲每天回老房子看一眼,接着就到寺里跟着阿訇(编者注:回族传教者)学念经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二妹从母亲的提包里翻出了两个皱皱巴巴的小本子。一个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画着我们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另一个上面写着几段我也看不懂的经文,标着向上向下的箭头。二妹开玩笑说:“妈的字写得比毛丫(二妹的女儿)还好看呢!”

母亲听到了,忙从里屋跑了出来,红着脸抢走了本子,藏在围裙下。她说:“我这辈子就遗憾没念过书,到现在啥都不方便。阿訇教的经,人家念过书的学得就是快,记不住念法就用字一标,回到家里自己还可以照着念。我就不行了,非得别人教才行。你爹在的时候,还可以呢,现在没处问去了。”

我们说着家常,不觉就聊到小姨家,母亲立刻说:“我的这几个姊妹,就你们小姨过得好一点,前些天,人家两口子递了申请,想朝觐去呢!”(编者注:朝觐"是伊斯兰教为信徒所规定的必须遵守的基本制度之一,每一位有经济和有体力的成年穆斯林都负有朝拜麦加的宗教义务。所有穆斯林,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尽最大努力争取一生至少要前往麦加朝觐一次。

大妹夫估摸着两个人去朝觐,恐怕得要十万块钱。母亲又说:“有钱还不一定能去呢,听说写申请的人已经排了三千多,七八年还不一定能轮上呢。”

弟弟不能理解,母亲就不愿意了:“你看看你粗疏到了啥程度,吃得好,穿得好,就是享福了?人一辈子信仰的功课你不做,死了怎么个交待?指望儿女搭救吧,儿女的屁沟都扑拉不干净呢!自己的功课,还是得自己早早努力完成。”

“妈是不是也想去朝觐呢?”二妹问道。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她:“哪有那么容易呢!说朝觐就朝觐,多少人多少年都等不下一个指标。这个事许了愿就得做,是不能随便说的。”

母亲是有了努力完成朝觐功课的想法了,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愿离开老家了。

6

母亲在清真寺学了一冬的经,本子密密麻麻的都写满了。开春的时候,她早早地回到老家,务劳她的院子去了。

二妹打电话,叫我打开“宁夏穆斯林朝觐网”看一看,说在申请人的排序名单里,有两个和妈同名的人,会不会就是妈呢?我们一家围在电脑前,看到了小姨爹,小姨妈的名字,也看到了两个同母亲一样名字的人。

按照申请的人数,我们觉得母亲在两三年内得到朝觐指标的可能性不是太大。但万一真的是母亲呢?

我和媳妇商量。母亲一辈子辛辛苦苦守着老家,朝觐是她朴素的坚守和信仰,也是她不能坍塌的精神支柱。支持吧,可这前前后后最少也得近六万块钱,我们姊妹五个经济情况各异,由谁来承担这笔费用呢?

我又向母亲询问这件事,母亲说:“你们心上不要放负担,我连字都不认识,怎么会是我呢?”

事情就这样放下了,第二年的五月,小姨爹、小姨妈的朝觐指标下来了,的确没有母亲。斋月过后两人就要到麦加去朝觐。母亲陪他们去交钱、买毛巾、办手续、办护照……甚至连他们在朝觐路上要吃的干面片、肉臊子,母亲都帮他们准备了。

看着母亲如此热心地忙活着,我想,倘若是母亲自己去朝觐,她该有多开心啊!

“妈想去,要不我们也想想办法,给弄个指标,让她同小姨爹、小姨妈一同去。不然以后要走,身边没个照应,还不让人担心死。”媳妇问我。我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于是就召集齐了家人,决定同母亲谈一谈。

母亲这才告诉我们,一年前她请小姨爹给她写了申请,递到宗教局,她去问了几次,人家说排名在后面,一两年内可能性不大。

她不让我们去找关系,说阿訇讲了,掏钱送礼把别人的指标挤掉自己去朝觐,是坏良心的,使不得。母亲想通过正规路子得到指标,两三年,也正好做准备:“这事你们也不要有啥心理负担,我的事情我知道。你们该干啥干啥,不要操心。”

母亲依旧经营着她的果园,每天忙个不停,她有着自己的节奏,更算好了季节——李子卖完卖桃子,桃子卖完卖玉米,玉米卖完苹果又接上……

我们劝母亲注意身体,要不然等指标下来,身体垮掉了也去不成。母亲依然说:“我的事情我知道。”

小姨爹、小姨妈朝觐去了四十多天,回来的时候都瘦了一圈。他们到家的第二天就双双躺倒了,在卫生所输了一个星期的液。

姨爹感慨:“这一趟,体力不好的人走不下来。吴忠东大寺的一个哈志刚到,第二天就不行了,咽了气(编者注:哈志,伊斯兰教称谓。阿拉伯语音译,意为“朝觐者”。专用以尊称前往伊斯兰教圣地麦加朝觐、并按教法规定履行了朝觐功课的男女穆斯林);杨马湖坊上的一个老奶奶是老伴陪着去的,结果在大朝的时候挤丢了,找了一下午没找到,晚上沙特的警察拿着手牌找到我们团里的时候,说人已经送葬了,老伴都没有看上最后一眼;你们二排坊上有个姨妈,自己上了个厕所就掉了队,我们碰到的时候,哭得都站不起来了……”

“身边没个伴儿,那确实是个问题。过安检、卸行李、上车下车,包包蛋蛋的,稍不注意不是这个扔了就是那个丢了。有个老汉换完沙币后,就把身上的钱丢了,也是哭。” 小姨妈接着说。

“那个地方还有小偷啊?”母亲很惊讶。

“禁寺、射石场这些地方还不错,可周围也有一些卖货市场啊,几百万人,哪能没有小偷呢?”小姨妈说,“吃饭也不方便,当地的东西吃不习惯,只能自己用电炉子做,人不麻溜连电源插头都抢不上。”

听了他们的话,母亲既新奇又紧张、毕竟,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有那些不可预料的情况。

那个冬天,母亲早早地就住到了弟弟的楼上去了,还经常去姨妈家。她叫姨妈按照《中国穆斯林朝觐导读》,一遍一遍地讲路上会遇到什么问题。她认真地学习每到一处圣迹怎么举念、怎么礼拜,出了意外怎么和朝觐团联系,等等。

我想,母亲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次年四月的一天,母亲打电话过来,激动地半天都说不出话:“我昨天去宗教局,想去问问啥情况,结果碰到了新调来的赵主任。他是我们一个村的,还是你爹当年的学生,跟老大同过学呢。人家问了问我们家的情况,你爹的情况,问了问老大你现在哪里工作,然后拿着我的身份证在网上查了查,说:‘差不多吧,你明天来看榜。’早晨我叫着你小姨爹来一看,果真就有了。”

大妹说:“你看,爹都在急得想办法来圆妈的这个梦,要不是遇上了爹的学生,我看今年的这个指标还不一定轮到妈呢。”

母亲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7

“今年的缴费是三万九千六,一周以内到银行交清,然后就陆续开始体检、办护照、参加学习班。”姊妹们听姨爹这么说,都不吱声,望着我。

媳妇说:“这是妈的一件大喜事,也是我们家里的一件大喜事。放给别人家往往要把这些钱平摊给儿女,儿女之间就闹矛盾。我们不这样,各家的情况不一样,就根据自己的情况自己举念吧,心甘情愿的,不要勉强,剩下不够的,我们出。”

弟弟说:“我先拿上一万五吧,前些天刚交了一笔房钱,现在离妈走沙特还有几个月呢,我再准备”;二妹看了看二妹夫,说:“我拿一万。”“要不一万二吧。”一向不爱说话的二妹夫补充道;“我们比不了他们几个,再多拿不出来,我们真心诚意地散上七千。”大妹夫说。

母亲要去朝觐了,我们一家的大大小小都愿意出一份力。

可母亲说:“大家的心我领了。其实,这些我早就想好了,我朝觐就怕给大家带来负担,到头来兄弟姊妹之间闹得不合。经上说,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完成这项功课最高强。这些年,我守着老家的院子,就是在做这样的准备。”

“今天也给你们交交底。你爹去世后,药费报销了一万六,我一直存在折子上没动。园子里每年就这么务劳着,几年来,也存了两万过一点,再加上去年办下的养老保险,一个月还能领上五六百,乱七八糟加起来,交这笔钱也问题不大。你们就放心地干你们的事吧。”

二妹说:“你看看,你看看,平时上街来,买几个包子都舍不得,原来在偷偷地攒钱呢?你想去朝觐,用得了自己这样么吗?这么多儿女,难道还成全不了你这么个愿望?”

“阿訇说,朝觐的钱用儿女的也可以,但用自己的钱最高强。真主赐悯着我,现在还能靠着老家的院子挣一点。” 母亲说道。

我明白了,母亲守住老家不离开,是坚守着用自己干净的血汗钱完成自己的人生追求。

斋月到了,母亲的体检过了,护照也要办下来了。我召集姊妹们商量母亲走之前,家里过乜贴(编者注:乜贴,指穆斯林在履行净礼、礼拜、斋戒、朝觐、施舍、宰牲等宗教功课或纪念亡人之前,首先思想上要纯正、明确意愿,并默诵“举意词”,称为“举意”或“举乜贴”。)的事。

大妹说:“都是这么个规矩,哈吉要走,街坊邻里,亲戚朋友都会来送一送,免不了的。”二妹说:“我们也得准备席面,待一待客人,一则你要朝觐,不让别人知道人家也多心。二则不热闹热闹,冷冷清清的也不是个事。毕竟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嘛。”

母亲不大愿意:“我们又不是图热闹呢,大张旗鼓的,请人家来吧,人家就要出礼,给了别人为难,到头来到坏了我们的事。我看走之前和回来以后,都不要待客才好呢。”

“不要朝觐一趟再给我背上些负担。待客固然好,但客待完了,该散的没散出去,到时又落下了一些钱,这咋能使得呢?”

我明白母亲的心。从头至尾,她只想用自己的钱去完成自己的功课,不给儿女摊派,也不想接受别人的资助。于是我们只能折中处理,简单地乜贴、待客,不收礼钱。

8

朝觐团安排好,从宗教局里领回了印着宁夏朝觐团的行李箱,母亲终于准备起身了。然而,她的情绪却一天比一天糟糕。

她开始动不动就哭,饭也不好好吃,身体越来越弱了。然而,大家劝慰着,还输了几天液,母亲的情绪依然没有好转。

为了缓解母亲的压力,让她熟悉使用几个箱包,我们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演练——挂面放在了哪里,一袋一袋塑封了的肉臊子放在了哪里,做八宝粥的枣子、花生、核桃仁、葡萄干、枸杞子放在哪里,适合沙特使用的插座放在哪里,晒干的豆角,葱花,调味的油盐酱醋,我们一项一项拿了出来又放了进去。

我们还给母亲做了一个身份卡,小姨爹接过看了,笑着说:“这些宗教局早都想到了,上飞机之前,人家会给发一个牌子挂在脖子上的,手腕上也要戴个记录信息的手链,上面还有阿文呢,有什么事,拿出来一看就知道了。其实,你根本不用怕,有啥事你不要慌,找国旗就行了。帐篷营地,带队人举的旗上,朝觐哈吉身上,只要是中国的,都有国旗标志。五星红旗,找到了就等于到家了。”

走的那天,母亲早早地叮咛我和弟弟去寺上礼了拜,到父亲的坟上走了坟。各路亲戚都来送母亲到东环路上去乘车,母亲哭了一路。

东环路上人山人海,除了要去朝觐的哈吉,警察不让其他人靠近班车。我们站在路边跟母亲招手,叮嘱她遇事不要慌,找国旗,找胸前的五星红旗。

她隔着大客车的窗户抹眼泪,不停地给我们挨个打电话,叮咛我们常回老家看看院子。

我们又一路跟到了飞机场。本想帮母亲顺利地过安检,但机场的第二侯机口被武警围住了。我们只能看着母亲擦着眼泪融进了朝觐的人流中了。

此行,母亲是独自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去了。

9

转眼到了宰牲节(编者注:宰牲节,又称古尔邦节,是伊斯兰教在每年的12月10日麦加朝圣过后的重要节日),按照母亲临走时的安排,早上我们都赶回到老家。

依旧像往年一样,我们在伙房门前的李子树下说说笑笑,宰牲剥羊。今年的准备比以往简单了许多,没有了我爱吃的焖肚子,没有了既酥又甜的翻馓子,面肺子灌得很费劲,不像以往那样硬,粉汤烩得还像样,但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味道。

我们说着笑着,计划母亲朝觐归来时待客的准备事宜。

母亲回来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雪,早上起来,弟弟把门前的路一直扫到庄子前的秦渠边。我们都上寺礼了拜,到父亲的坟头走了坟。母亲下了飞机,我们就开车,拉着姑妈姑爹、舅舅舅妈,一起到吴忠东环路上去迎接。

母亲瘦了许多,在车上看见我们挤在人群里,就止不住地流眼泪。下了车,她就一把搂着我们哭。亲戚们挤上来与她握手、拥抱沾喜气,我抢着背了母亲往车边走,弟弟、大妹夫争着让我停下来换着背,可我没有停。

这是我第一次背母亲。母亲在背上不停地说:“你身体不好,不要累坏了,不要累坏了。”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瘦弱,如同一架晾干的枯枝。

我们回到庄子,路两边站满了人,说着“色俩目”(编者注:色俩目,拉丁字母注音Salem,意为和平、平安,穆斯林相互祝安和问候用语)。下了雪的地上很滑,担心母亲滑倒,媳妇抢先背着母亲向老家走,亲戚邻居都跟到院子里来了。

寺上的阿訇满拉(编者注:满拉,源自阿拉伯语Wala,意为当地的伊斯兰教首领)在院子了诵起了经,大妹夫端着喜枣一一分发。母亲在里屋礼了拜,出来同大家一一握手拥抱,接受大家的祝贺。来客纷纷都让到桌边坐下,小姨爹打开母亲从麦加带回的泽木水(编者注:泽木水,是麦加禁寺内世界穆斯林履行功课和饮用之水,有深远的宗教含义),分给大家品尝。

桌上上了饼子,米饭,端上了我们准备的烩小吃。母亲对客人们说:“我不在,也不知道做的可口不,大家请了。”三姑爹给大家分发了毛巾,招呼大家说:“这可是人家儿子亲自做的,大家都尝一尝。”

客人们走后,母亲回屋里给我们讲述她在沙特的见闻和经历。父亲的学生,一路给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在大朝的那几天也走丢过,最后盯着国旗,找到了一个中国朝觐团,是在人家的帮助下,才安全回到了驻地。

母亲庆幸自己安全地回到了老家。

我们的庄子里正在重新核实各家的宅基地,听说东头地里,来过几波勘察人员,打了桩,放了线。队上的人都传说,这里从北向南要修一条从银川到西安的高铁,南边还要建一个车站和物流中心。

城市化的步伐不断加大,整个庄子可能都要拆迁,安置到城郊去。

妹妹们说:“这下可好了,妈要进城了。老家再也不是我们的牵挂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我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看那发芽的树枝、返潮的土地。未来哪里会是我枝繁叶茂,瓜果飘香的老家啊?

我才发现自己和母亲一样,眷恋着我们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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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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