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下的莆系医院

前言 2016年4月，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计算机系学生魏则西因患有晚期滑膜肉瘤去世。去世前他在知乎网上发文回答《你认为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直指武警北京市总队第二医院及相关医生的欺诈行为致耽误治疗，最终医治无效去世，终年21岁。而该院实为莆田系民营医院。 事发后，网上传出了一份莆田系医院名单，这些医院遍布全国，并多以某某市第几医院、某某市人民医院、武警医院等命名。 自上世纪80年代，莆田系第一批元老从福建走到全国各地，中国的电线杆上开始出现各种牛皮癣和性爱的小广告，到铺天盖地的无痛人流、男科医院和美容整形，以莆田系为首的中国民营医院逐渐扩张，最终于2015年9月，首次超过公立医院数量。 莆系民营医院的医疗事故常年爆发，最终在这一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本文，即时风暴来临后，一位莆系医院资深企划的自白……

1

这段时间，日子真不好过。

上午，老板又把我叫过去谈话，大意是：尽管当前面临严峻的外部形势，但作为营销部门，还是得想办法把病人就诊数量提上来，好让医院渡过眼前难关……

陡然间，我准确无误地明白了老板的言外之意：招不到病人，你就走人吧。

昨天，他辞退了医院三个做经营的主任，之前也曾劝退了一些门诊医生和医助。加上主动和被动离职，这段时间，医院走了的人应该不少于三分之一了，更别说因业务停顿而无事可做的网络营销部门，早已整个儿被端掉了。

老板说，这是“先放一段时间的假”，情况好转还会召回来。但谁都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因为我所在的，是一所名为“魏则西事件”风暴下的莆田系医院。

这些原来闷声发大财的莆田系老板们，如今已经无所遁形、千夫所指。（网络图）

“我们老板这几天回莆田老家了，说是跟其它莆田系老板商量对策去了……”一位在四川的朋友说。据他所知，一些与莆田系有关系的部队医院（承包科室）已经被清理、关停。

“以前我们医院一天下来，正常能做个十来万营业额，昨天才做了一万块，老板说可能这几天就要关门了……”一位在北京的同行说。

一些以百度竞价为主要推广方式的医院，网络营销部门员工全体“放假”了。上海同行说：“我听说，一个承包了很多部队医院的老板，已经出国暂避风头去了……”作为网络推广人员，他预感自己很快会失业。

风暴之下的莆田系医院，风声鹤唳，哀鸿遍野。我所在的这家莆系医院位于四川N城，上月中旬刚刚从当地一家部队医院分家出来，要不然，风暴中估计直接要被关停了。

最近，我们医院不仅停掉了网络推广，传统媒体上的广告也都停下来，连院内一些关于技术包装的宣传品也撤掉了。老板说：尽量低调行事，避免媒体和公众聚焦。

这些原来闷声发大财的莆田系老板们，如今已经无所遁形、千夫所指。

2

我是2005年底进入莆田系医院的，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有余。期间，我先后去了浙江温州、江苏张家港、福建南平、湖南邵阳、广东韶关、江苏苏州、山东临沂、安徽马鞍山。如果不是这份工作，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那么多四五线城市。

以前回老家，经常有亲朋好友问我：“在哪高就？”我回答，“在一家医院”。他们立刻脑补，“是医生？”“不是，只是企划。”一般人不明白企划是干什么的。这时，我就会把日常工作中最重要的那块内容拎出来：“就是给医院做广告的！”

在莆系医院工作，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我也很少对外人谈起自己的工作。

2005年底，我刚从温州一家广告公司辞职出来，正在找工作。有一天，我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招聘广告，招聘的职位是广告文案。我以为这是一家广告公司，就前去应聘。

记得当时，我根据招聘广告上留着的地址，来到一个工业区，找到了门牌号了，但找不到那家广告公司，反而看见一家医院。正当迷惑不解的时候，我看到医院招牌上的“**医院”和“**文化传播公司”名称一样。这让我若有所悟——莫非这家广告公司就设在这家医院里？

进去一问，果然，导医小姐告诉我，“**文化传播公司”就是楼上的医院企划部。就这样，两天后，我就算是正式踏入莆系医疗圈了。

在莆系医院做企划和在广告公司工作截然不同。对于广告宣传，莆系老板最基本的要求是：

“首先你要让患者知道我们医院，其次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医院能看什么病！”所以，莆系医院的医疗广告往往简单粗暴，最普遍的广告语句式是：“看啥病，到哪里！”（比如“看妇科，到协和！”）而且要“字大、醒目”。莆田系老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用来批判打击我们的话是：“你们企划部做的广告还不如我们当初贴的小广告效果好！”

作为一名营销企划人员，我在全国各地N家会经常性出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莆系医院呆过。每当我在一些媒体、红头文件上看到“看病难、看病贵”这一说法时，总会痴痴地想，“看病贵”我们做到了，但什么时候也让我们医院“看病难”一下啊？

实际上，在莆系医院，营销人员为了让病人上门，就差直接上街拉人了！

3

莆系医院成立时间短，专家技术实力跟公立医院无法企及。

而要让莆田系老板们花上十几二十年功夫来慢慢建立口碑，更是不可能。那么，如何在短时间内弥补或者缩短与公立医院之间的差距？只有投放大量广告对自家医院涂脂抹粉、大肆宣传。

在莆系老板看来，这相当于“用金钱换时间”。

于是，投电视广告、报纸广告、电台广告、车身广告、户外灯箱广告、洗手间广告……；于是，发广告传单、DM杂志、小卡片、优惠券、夏天发扇子、冬天发纸巾……；于是，元旦做活动、春节做活动、三八做活动、六一做活动、中秋做活动……

只是，早在风暴之前，莆系医院已经越来越不好做了。无论什么样的活动，哪怕优惠再诱人，主题再感人，口号再惊人，也越来越难出现人头攒动的场面。

特别是进入2015年，全国各地莆系医院门诊初诊挂号量普遍下滑。莆系医院提供的一些医疗服务产品与其价值不符，不得不靠营销成本去弥补，当市场上医疗消费者们逐渐意识到这一点，莆系医院终注定要被抛弃。

此次“魏则西事件”，只是撕开了莆田系以往勉强维持的面子，使里面的黑暗和龌龊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4

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行业一呆这么多年？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薪酬。

对于我这个不是名牌大学出身，也没有特别好专业背景的人来说，从刚入行做一个企划文案时月薪3000元，到现在月薪2万元，这绝对是一份收入相当不错的工作了。

据我了解，莆系医院营销部门的主管（企划、网络、咨询、市场）一般月薪在1万至2万元之间（莆系医院一般包食宿），营销总监、网络总监、经营院长等职务一般月薪则能达到3万元左右。这十年的莆系医院工作生涯，让我在经济上有能力养着两个孩子，还供了半套房子。

但现在，莆系医院的寒冬到来，我还能做什么呢？此刻，我虽然在办公室坐着，却没有心思上班。现在工作上的事不多，是时候静下心来考虑何去何从了。

我曾尝试在人才招聘网站上搜索营销企划类的职位，但一般行业的营销企划岗位，月薪大都是几千块，还要求有行业经验或者人脉资源。一旦转行，我的收入肯定要遭遇断崖式下滑——我才还了一半的房贷，剩下的还要一个月近七千块钱，老婆刚生完二胎，目前全职在家里带孩子，我是唯一的收入来源。

昨天，老婆打电话告诉我，她的一位邻居大哥在福州开了一家专门做沙拉的餐饮加盟店，去年生意还不错，目前已经开始准备开第二家。一家店投资额在20万左右，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考虑和一个堂哥合伙开一家这样的店。做餐饮这，也算是一条出路吧……

如果不转行，那么我有一位关系还不错的业内朋友，在一个沿海城市开了家妇产医院，当然，也是莆系医院。他之前曾叫我过去，因为待遇相对比低，我当时没有答应。现在，我或许可以打电话过去问一下那边的情况？如果情况不像这边这么惨的话，我也可以考虑过去……

结语

曾经，在莆系医院十年，为了能招徕病人，我在企划部什么广告、活动没做过？

但如今，按目前的形势走下去，我的莆系老板确实顶不住了。医院现在每天都在亏钱，一个月下来，估计得亏上几十万。以前医院一天有三四十个病人挂号，现在呢？不到10个。真可以称得上是断崖式下滑了。

本文系网易“人间”栏目策划“中国的一日”独家约稿。点击图片进入“中国的一日”专题。

本文系网易人间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投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大国小民栏目，可致信：thelivings@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大国小民，写老百姓自己的事
题图：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