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老兵:我要回家

2016-09-14 21: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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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候,老家有人进城来说,志愿军“活烈士”刘新年死了,就埋在西岗的老坟地,折腾了半辈子,终于实现他生前的愿望,跟自己的爹娘葬在了一起。

我深感唏嘘。

刘新年是我的同乡,我家在村南,他家住村北,和我大姑家是隔墙邻居。小时候,我常到刘家玩,对他们家门头上方那块黄底红字的“烈属光荣”的牌子记忆犹新。

从小,大姑就常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刘新年当年“战死”朝鲜战场的故事。后来,我进入县民政局工作,正好赶上为刘新年办回大陆手续,我所知的这段故事,这才算是补齐了。

1

1926年大年初二,刘新年出生在老家,刘家三兄弟,刘新年排行老二。

我的老家位于豫东开封、周口、许昌三市交汇处的尉氏县马立厢村,三面环水,贫穷且不通公路。生在贫苦农民家,刘新年自小过惯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1938年6月9日,蒋介石为阻止日本侵略军沿平汉铁路南下,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尉氏县尽成泽国,单是被黄河水淹死的就有21600人,倒塌房屋54000多间。那年月,黄泛区成了“三不管”地带,国军、民团、游击队,谁有枪谁就是草头王。土匪强盗杀人越货,遍地横行。

也就在那年,刘新年的大哥被本村恶霸段法兴拉去卖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为了躲避兵匪抓壮丁,刘新年和同村的几个青年结伴投奔了共产党,在日占区提着脑袋打游击;半年后,刘新年又加入在新四军豫、皖、苏军区71团,继续在黄泛区一带与日军周旋;1948年,随团参加了解放镇江、宜城、昆山、上海外围等战役。

到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历经了大小数百次战役后的刘新年,本以为能解甲归田,可内战刚停息,朝鲜战争又爆发了。

刘新年甚至来不及归乡见一眼父母,就匆忙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

2

1951年2月,刘新年和战友们跟随志愿军第9兵团71师赶赴朝鲜半岛,被分到担架连,负责冲进战场一线抢救重伤员。

同年6月,联合国军出动飞机大炮,对志愿军阵地实施地毯式轰炸,并以数倍兵力,向志愿军212团坚守的独鹿峰发起猛攻。

阵地上硝烟弥漫,枪炮声撼天动地,刘新年两次冲上前沿阵地,背下两名重伤员。待刘新年再次转身冲到山半坡时,迎面飞来一发炮弹,爆炸的气浪掀起猛烈的尘土,瞬间将他炸飞。

刘新年跌落在一个弹坑中,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有了意识,挪动一下,只觉得钻心的痛,回头才发现右腿已被炸得血肉模糊。漆黑的夜晚,阵地上死一般寂静。刘新年在夜暗中咬着牙、向防空洞爬去。好不容易爬回了营地,才知到独鹿峰主阵地已经失守。

黎明时分,占领山头阵地的美军开始搜山,身负重伤的刘新年和另两位战友就地被俘,被转押到南朝鲜战俘营。

战后,据我们村子老兵段运堂回忆,当年他们一起亲历了独鹿峰的战斗,山头主阵地失守后,团里也曾派兵增援,却始终不见刘新年的影子,大家以为他被敌人的炮弹炸死了。后来,团部还为刘新年和阵亡战友召开了追悼大会。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以后,部队将刘新年列为失踪军人,名单报送地方政府。尉氏县政府按照国家颁布的政策,将刘新年载入《革命烈士英名录》,其家属享受烈属待遇。

在老家,刘新年已是死去了。

3

联合国军的战俘营设在南朝鲜距海边不远的一处山林里,周围架设着铁丝网,岗楼里戒备森严。战俘营里的一位美军医生为刘新年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取出里边的弹片,就不再管他。没多久,刘新年的伤口就开始感染化脓,发着高烧躺地上奄奄一息。

历经了炼狱般的日子,刘新年的伤口竟开始慢慢愈合,但接下来的日子更难熬,战俘们长期不能洗澡,身上生满虱子,成百上千人被当众扒光衣服,像赶牲口一样集中起来。看守用喷雾器往战俘身上喷洒农药,每个人头上、身上白花花一片,像结满了霜花。不少人因农药引发皮肤过敏、全身浑身奇痒,眼睛肿得严丝合缝。

每个战俘每天定量半斤大米,稀汤寡水。刘新年和战友们常常饿着肚子,还要早晚归到海边背石头,运进山林里修房子。有次,实在饿急了,他们趁着为美军卸船的机会,躲藏在暗处偷船上的罐头吃,被看守者逮住,一顿好打。

日子久了,志愿军中部分战俘被台湾国民党策反,协助美方管理战俘。他们了解战俘中领头的共产党员干部,便在狱中对其加以迫害。

一天,刘新年和战友们被看守押出来,不由分说,就被扒光衣服摁倒在地上。他们拿钢针朝他的前胸、后背和手臂上,刺上“抗俄反共”、“杀朱拔毛”等反动标语,再往皮肤出血点处灌注墨水。

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反动标语一直留在刘新年身上,害得他晚年归乡定居,三伏天也不敢袒胸露臂。

有战士被刺字时拼命反抗,轻则被打断胳膊腿,重者活活勒死,直接拖入山林埋掉。

刘新年回忆,其中一个战俘叫林学普,因拒绝刺字被台湾策反者押到台上,手持着一把尖刀逼问他:“到底刺不刺字?”

被打得满脸流血的林学普,梗起脖子大声吼叫道:“不!”

对方恼羞成怒,挥刀砍下他一只手臂。

倒在血泊中的林学普挣扎着站立起来,仍然摇头说:“不!”

对方一刀插入林学普胸口,就将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握在手里,冲志愿军战俘们喊道:“谁不愿意刺字,就是这样的下场!”

即便如此,仍有多名志愿军战俘因反抗刺字,被看守和叛徒们打死打残。

4

朝鲜停战后,按照国际法,交战双方应全部遣返战俘。

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军将2万余民志愿军战俘划分为“坚决要求遣返”和“不愿遣返”两类。6千余名志愿军战俘回到大陆,剩下的14000多名志愿军战俘到则了台湾。

被刺了字的刘新年被迫选择了“不愿遣返”,乘船被羁押到台湾。

当时国民党军兵员匮乏,台湾当局临时将身体康复的志愿军战俘编入现役。刘新年被编入胡琏兵团69师207团守卫金门岛。在接受军训报名时,一个军官把刘新年的名字误写成了谐音“刘锡元”。这使得晚年的刘新年回大陆定居、报批办手续时费尽了周折。

1958年8月23日,人民解放军突然对台湾当局占领的金门岛猛烈炮击。两小时内,小岛落弹4万余发。刘新年当时正在金门岛服役。那天,岛上官兵正在吃晚饭,被突如其来的炮弹炸蒙,死伤440余人。其中,金门防卫司令部三位副司令,赵家骧、章杰等二人当场被炸死,另一名副司令吉星文重伤,不治身亡。司令员胡琏、参谋长刘明奎,以及赴金门岛视察的台湾当局“国防部长”余大维,均不同程度被炮弹炸伤。

刘新年所幸逃过一劫。

1967年,蒋经国视察金门岛。依据情报部门提供的消息,志愿军战俘里潜藏着共产党员,在军中有异常动向,存在不安定因素。于是,台湾当局下令,让编入军中的志愿军战俘集体转业。

刘新年随即被分配到宜兰县开发处林业队,整天钻进深山老林伐木。几千人一起作业,开山炸石,死人的事情常有发生。

那时,已44岁还一直单身的刘新年在林业队队长的介绍下,与当地一位林姓姑娘相识。27岁的林姑娘面黑憨实,心地善良。两人很快走到一起。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定亲时,刘新年上山伐木,被滚动的圆木砸断右腿,住进医院打着石膏,几个月都下不了床。林姑娘却依旧温情如初,一直陪伴在刘新年左右。可越是这样,刘新年越觉得亏欠对方。

作为一个备受人歧视的战俘,拖着一条残腿,怎配得上这么善良的本地姑娘?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还是下决心跟林姑娘分了手。

1973年,刘新年的腿伤治愈后,到罗东镇一家制衣厂当清洁工,一干又是16年。每天枯燥地扫地、拖地板,渐渐熬白了头。

这期间,工厂附近有两个女人见刘新年憨厚老实,便串通起来将一位游手好闲的女人介绍给他,那女人原本是有夫之妇,却撒谎说自己的男人死了,常主动找刘新年约会,生法儿向他要钱。

起初,刘新年将自己多年积攒的6万元新台币给了她,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无非是上了当。自此便心灰意冷,过着形单影只的清苦生活。

5

1989年,刘新年从制衣厂退休,因生活无靠,住进台北县三峡镇单身老兵休养所。人过暮年,想起可能已是白发苍苍的父母、被抓壮丁下落不明的大哥,还有离家时尚且年幼的弟弟,常禁不住泪流满面。

随着海峡两岸关系的解冻,通过多方申请,1989年6月他回到阔别38年的故乡。

“当了几十年烈士的刘新年活着回来了。”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刘新年的父母早已双亡,大哥仍无音讯,家中剩下唯一的弟弟也早已病故,弟媳改嫁,他在村里竟寻不到一个亲人。

刘新年在故乡小住一个月,街坊邻居轮流招待他吃住,这让他萌生出归乡定居的强烈愿望。

而此时,刘新年在县城工作的一个“远房亲戚”,更是热情地找他,称可以在县城帮他购买宅院,介绍对象安度晚年。他未多想,将全部积蓄兑换成5万元人民币,悉数交出。结果不仅宅院没买来,钱也全都打了水漂。刘新年再次上当,变得一贫如洗。

可即便如此,从大陆返回台湾之后的刘新年,依旧立刻提交了书面申请,坚决要回大陆定居。由于他在台湾登记的姓名与大陆在册烈士姓民不同,审批程序颇为繁琐。直到2000年5月,历经10年的往返波折,“活烈士”刘新年才终于踏上了归乡定居之旅。

临离开台湾前夕,老兵休养所的负责人找他谈话说:“老刘,大陆农村的生活条件你是了解的,你要拿定主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刘新年回答:“这辈子俺生是大陆人,死为大陆鬼。不后悔。”

后记

前些年我回老家,看74岁的刘新年归乡定居后,竟如返老还童般,时常跟村里一块参军的老战友段运堂、李寨相聚一处,爽朗的笑声传遍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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