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隔壁老王

2016-09-28 20:56:58
6.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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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说起来得有三十年了。

那年月乡间的风流韵事,无非是谁家的闺女跟人跑了,谁家的媳妇偷汉子了,谁家的后生偷腥被打了个半死……婆娘们在昏黄的灯光里纳着鞋底嘻嘻笑骂,不正经的老头子蹲在墙根下的日头里没完没了地嚼,半懂不懂的孩子就在一旁支楞着耳朵听得入神。

像菜里不能少了油盐酱醋,日子少了这一样也过得没滋没味。

1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有两个欢乐场。一个是老光棍刘瘸子家的院子。

他的牲口圈里养着一头驴、一只猪、一只羊,都是公的,几个家伙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比它们的同类大了一圈。

运气好时,我们就能赶上看村人牵着牲口来配种。两头驴在空地上张着鼻孔相互嗅,盘旋一阵,也就在我们的期待中别无选择地“相爱”了。有时出了岔子,刘瘸子就拖拉着腿蹿上去惊心动魄地帮上一把。

一群人就眼看着那毛哄哄的屁股欢乐地抖动,直到势头颓败下去,真叫人拔不动腿。

有的主顾想占便宜,完事了还不肯走,说:“准不准头?再来一回。”

老光棍把厚重的眼皮驴唇样翻起来,斥道:“要你你受得了不?”

可惜这等好事可遇不可求,跑去三回五回赶不上一回。

另一个欢乐场则更为重要了。那是杀猪匠的家,与老光棍家隔了几条巷。

乡里的集市每五天一开,逢集的前一天,杀猪匠必定杀猪,提前把排骨剔好,把下货煮了,沉在井里镇着,等明天拿到集市上卖。

我们都记得清日子,只等着这天下午,一群孩子放了学就从东面迎着太阳跑来,各色破布片缝成的书包啪嗒啪嗒拍着屁股,铅笔盒跟着哗啦啦地响。

从街上转进杀猪匠家的巷口,就听到猪在呼天抢地地嚎叫,隔着土墙的豁口,就看到那头可怜的猪被撂倒在地,前后腿捆在一起,拼命地耸动着身子挣扎。赶进院里,土灶上那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烧滚,翻起了水花,蒸得满院热气腾腾。

杀猪匠和他的儿子沉下腰身,捉住猪腿,“嗨哟”一声,那头二百多斤重的家伙被甩在了长案上。案旁边立着一副用三根长木搭成的肉架,上面叮铃啷当挂着几串黑铁钩子,另吊着几把刀,有厚背砍刀、剔骨刀、杀猪刀,在带了血色的阳光里灼灼闪着光彩。

猪咧着嘴发出此生最响也是最后的哀嚎,震得土墙后的我耳朵都跟着嗡嗡鸣响。

2

那时,杀猪匠的儿子十七八岁,留着李小龙样式的发型——前面的头发齐眉,两侧的遮住面颊。打着赤膊,伸手从铁钩子上摘下那把杀猪尖刀,壮硕的肌肉棱子上汗珠滚滚,目光寒气逼人。

猪在案上,刀在手里,杀猪匠的老婆就端着一只白瓷盆走出了屋门,上身穿着的白衣衫松松垮垮,衣袖挽到臂弯处,露出白皙的圆乎乎的手臂。瓷盆被放在了猪头下面正对着的地面上,准备接猪血。

最壮观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只见杀猪匠的儿子手持尖刀,俯身逼近,宽阔的后背如蝠翼般展开。他左手摁住猪头,右手臂绷得紧紧的,猛然将尖刀从斜下方刺出,深深没入猪的咽喉处。鲜血喷涌而出,倾泄到白瓷盆里。猪的嚎叫渐渐微弱,血流也越来越细,最后只剩血沫子从刀口汩汩涌出。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老光棍刘瘸子家的种猪:那头猪吃得好喝得好,还整天寻欢作乐,这头猪却要被大卸八块——真是不公平啊。

断了气的猪先被丢进大锅里烫了,再抬出来褪毛。褪毛前,还要在猪脚上割开一个小口,用一根中空的细铁管捅进身子,杀猪匠的儿子鼓着两腮往里吹气,把猪身子给吹得圆滚滚的,这样才刮得干净。

一头活生生的猪即将要变成大块猪肉的时候,村里的王会计就踱进了院子。他喜欢吃新鲜肉,也买得起。他的儿子曾与我同班,数学老师对他说过一句让我羡慕了很久的话,“你家这么好过,想吃什么都行啊!”

我还记得他家有一台珍贵的黑白电视机。那年我去他家看春晚,有个节目是越战英雄徐良坐在轮椅里和一个姑娘对唱《血染的风采》,这首歌至今都让我很是着迷。

那时候虽然已经“分田到户”,村里没有了大宗的集体财产,村干部失去了予取予求的权力,但是仍有村级提留可供支配。

他们大都有个“活便钱”——除了队长,就属会计最吃香。村人都说:他手里那杆笔,笔头在账本上动一动就是钱,可了不得。

王会计的胡茬总是刮得青青的,脸也洗得干净,看起来清清爽爽,一双粗眉毛很醒目。他选了一块白生生的后臀肉,那地方结实,瘦肉多。

买完肉,他也不走,就站在院里和杀猪匠扯东扯西;杀猪匠去收拾下货了,他就与人家老婆闲聊起来。她还站在那盆猪血旁,太阳薄薄的金光洒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他用麻绳吊着那块后臀肉,站在她对面,眉毛一挑一挑地说着。她被什么话逗乐了,开心地大笑起来。

杀猪匠的儿子却换了砍刀,闷头在案子上把骨肉剁得砰砰山响。

3

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别人,村东头新婚夫妻的悄悄话都能传到村西头人家的饭桌上,像王会计与杀猪匠老婆这样的腥荤事,就传得更疯了。

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村子,只有他们自家的人还不知道。当然也有人说,杀猪匠早就知道了“奸情”,但是王会计给了他家好处,所以隐忍着没有把事挑明。

杀猪匠的老婆白生生得很有风韵,村里的男人聊起来都“啧啧”地艳羡王会计。女人们可不能容忍,背地里恨恨地骂她“骚娘们”,裤腰松,不要脸。后来还有个很香艳的段子。

村子中央的位置有片坑塘,夏日积了半塘水,村人都去那里洗澡。塘坑白天由男人占据,天黑后则属于女人。洗澡的时候大家都远远躲着杀猪匠老婆,嫌她脏。上了岸,她不自在地对一个小媳妇找话说:“呀,看你的身子多白。”另一个老娘们儿撇着腔说:“属你的最白,你的腚最白。晃眼。”大家都哈哈地哄笑起来。

杀猪匠儿子结婚后,搬出去分家另过了;杀猪匠喜欢串门打麻将,整宿不着家,家里就具备了约会的条件。事情也就坏在了这一点上。

那个充满色情和暴力的夜晚被村人描绘得惊悚刺激、野味十足,听来又紧张、又畅快。

事发时是个冬天,晚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寒风摧得树枝嘎嘎直响,整个村子冰冷得像一大块黑铁。王会计吃罢饭,硬硬地对老婆说了句“去队里开会”,就披上大衣摸黑出了门。

老光棍刘瘸子夜夜面对那几个公牲口,憋得慌,喜欢揣着袖子满街逛。他后来说:“我听到一个黑影溜着街边走,踩得柴禾嚓嚓响,就咳了一声,他没回声。原来是他找暖被窝去了。驴日的!”

杀猪匠对门的邻居说,“我家的狗汪汪地叫了好一阵子,想必是听到了他家门响,闻到了腥臊味。”

4

最要紧的部分来自当事人醉酒后的倾诉和知情者的补充。

从十六岁宰杀第一头猪开始,杀猪匠儿子就再也离不开酒,满满一茶杯烈酒,波波洒洒端起来,一口就干。喝到兴起时猛地甩甩头发,敞开衣衫,把身上的各处关节绷得啪啪响,威力很足。

第二天要杀猪,这晚他独自喝了几大杯酒。忽然想起待杀的那头猪还栓在爹娘家院子里的树上,思忖着这阴沉沉的天,怕是会下雪,要是把猪冻坏了,肉就不好卖了,于是起身晃晃荡荡地走向了那座杀猪的院子。

大门被从里面栓着——天还早,这似乎不大对劲。杀猪匠儿子从土墙豁口跳进院子,走到门口待要推门而入,却听到王会计在火烧火燎地说着浪荡话儿,而且这令人厌恶的声音正来自爹娘的睡房。

杀猪匠儿子身体里的血液和酒精腾腾燃烧起来,他一拳打在窗子上,几块窗玻璃哗啦啦碎落在地。

杀猪匠儿子跨到房门前,猛踹那木门。转念又摸到肉架前,借着灯光拽下那把用惯了的杀猪尖刀。刀是黑身白刃,前头尖锐,刀锋向后呈弧形突起,将至刀柄处时反向里收窄——在我们看来,后来港片里陈小春用的砍刀,就是仿着这一款杀猪刀做的,只不过增加了厚度,刻上了血槽。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王会计已抖抖索索穿上衣服,不待系上衣扣就打开门冲出屋子,跳过矮墙,向黑暗处奔命去了。

杀猪匠儿子拔腿就追,怀着满腔悲愤和耻辱展开一场追杀。

论实力,这场追杀本不需要太久,只因杀猪匠儿子喝了半斤多烈酒,战斗力打了折扣,直跑到那处坑塘边上,才追及王会计身后。他举刀劈杀,刀尖由王会计后脖领处划开棉衣,裂口一直抵达臀部,但刀锋只伤到一点皮肉。

王会计受此一惊,仿佛迸发出新的力量,加快了奔跑速度,把杀猪匠儿子甩开了两步远。也许深知劫数难逃,他再不往僻静处逃了,而是冒着丑事败露的危险向自己家跑去。将至胡同口时,他被脚下半块砖头绊住,摔倒在地。杀猪匠儿子狂风般席卷而至。王会计刚刚爬起身,就被捉住了衣领,杀猪刀极其熟练地由斜下方刺入他的胸腔。

王会计瞬时瘫倒下去,却还憋着一口气不死,挣扎着一点点向家门口爬去。杀猪匠儿子则在旁边一步步慢慢随着他向前移动。

王会计爬到家门口,身子抽了两下,终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5

村里人都说王会计心眼多,装死骗过了杀猪匠儿子。家里人听到他在门外哼叫,跑出来把他送到了镇医院,保住了性命。

王会计的老婆逢着体己的人就眼泪汪汪地哭骂,“死鬼天天去开会,开到了人家的炕头上。他还有脸活着,咱可没脸活了。捅死他多肃静!”

哭了骂了,却还是乖乖地在医院里伺候着,喂汤喂水样样不耽搁。不久,王会计又活生生地回到了村里;比早前白胖了些,照旧当他的会计。

后来,有人在他家的墙根下发现一堆香烟头,说是杀猪匠儿子留下的。王会计回来的当晚,杀猪匠儿子揣着尖刀在他家的墙头上坐了一夜,吸完了一包烟。因为念及自己的老婆已经怀有身孕,才放弃了第二次刺杀。

三十年过去了,时间不停地带走人们生命中曾经重要的东西。

当年,月黑风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如今两家人依然住在同一个村子里,虽不能说一笑泯恩仇,但也两下里相安无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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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杀人回忆》剧照
【写作工作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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