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抬轿”的阴阳先生父子

2016-10-10 20:42:45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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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中人把风水师称做“阴阳”,这大概与“阴阳学派”有某种关系,但关中人是不会直呼“阴阳”之名,往往要尊称一句“阴阳先生”。

在乡下,只有两种人有资格被大家用“先生”来称呼,一是教书先生,二就是阴阳先生。教书先生教育后学,是文曲星下凡;阴阳先生主一家人的死生大事,通幽冥三界。教书先生传道授业,乡下人把后代的希望托付给他们;阴阳先生的本事也不少,四柱八卦、五行命理、画符念咒、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儒学、道学、阴阳学,样样都得懂。

教书先生负责乡下人的后代,阴阳先生则关照乡下人的今生,大到死生之事,小到破土伐木。一个村子一个阴阳先生,这是几千年的传统,代代相传。

2

我们村有两个阴阳先生,一老一少两父子,二人在周围十里八乡都有些名头。

老阴阳年逾七十,圆脸宽额,身材高大,须发尽白,但看上去精神抖擞,逢人总是满脸笑意;小阴阳和我父亲同岁,生长地斯文,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同老阴阳一样体态健硕,走起路来风风火火。

老阴阳做了一辈子风水师,亲手安葬了村里过去几十年中每一位“魂归道山”的乡亲。及至晚年,自觉体力大不如前,便把村里几百户人的“死生之事”托付给了自己的儿子。

除了替人安宅、画符,阴阳先生大多时间还是跟死人打交道——若有人家遇着丧事,主事的人不等死者咽气,就得紧着脚步去请阴阳先生过来。

阴阳先生和前来报信的人打过照面后,便让事主先行返回,自己则不紧不慢,准备安葬“死者”的一应用度。事主们也不在阴阳先生家里逗留,一来这里阴气颇重,一般人受不了;二来乡下人都相信,阴阳先生会一门“鬼抬轿”的本事,一张灵符,便能使唤几个小鬼为自己抬轿引路——他们不比凡人,通常不走土路,“飞”在空中,比凡人快得多。

但凡丧事,阴阳先生都是赶在一天的傍晚才动身到事主家里。照乡下人的说法,小鬼们怕光,白天阳气太重,只等太阳落山,阴气上浮,小鬼们才敢出来听阴阳先生使唤。小鬼们不走干路,也不见生人,脚不离地,抬着阴阳先生绕开村子,在没人的山路里奔走。

听上去荒诞不经,但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有没有“鬼抬轿”,更没人能说得明白。

有一年,村里一位老人早起到山里采药,发现一位相识的阴阳先生被高高地困在一棵大树顶头。村里人都说这是小鬼听到公鸡打鸣,扔下“轿子”自己跑了,把阴阳先生一个人丢在了半空。那位阴阳先生被解救下来后,只是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双手握拳,向大家道一声谢,转身又继续赶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下。

这件奇事广为流传,“鬼抬轿”似乎成了一件人人目睹过的真事。

3

尽管二十多年来,我未曾见过村里的阴阳先生驱使小鬼腾云驾雾,但阴阳先生“安葬”死人,画符驱邪的场面,我却目睹过不少。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阴阳先生打点丧礼,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关中西部是周秦故地,周人和秦人对死生之事看的很重,丧葬之礼规矩纷繁复杂,场面庄重肃穆、讲究很多。若没有一个手艺过硬、口碑响亮的阴阳先生来主持事宜,葬礼十有八九得乱套,到了给主家留下一个“不孝不敬”的口实。

那是夏至前后的某天傍晚,本家一位长辈溘然长逝,母亲带着我去给帮忙打点杂物。

院子中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大家进进出出,脚步匆忙,夹杂着哭声,四下里一片凌乱。忽然有人喊:“阴阳先生来了!”主事的本家大爷赶忙从厅堂出来,给阴阳先生递上一支烟,在众人簇拥下,将先生迎进死者居住的东屋。

来的是小阴阳先生。他让女人们烧热水、备好干净毛巾,招呼子女们给死者擦干净脸面,按规矩尽快穿戴好寿衣;又扯着嗓子,让院子里的男人帮忙卸一扇门板,在厅堂中央摆放妥当。阴阳先生起身,从包里摸出一张符咒点燃,右手摇着铜铃,呢喃起咒语,示意让家属把穿戴整齐的死者从炕上抬放到厅堂的门板上面,头朝东、脚朝西,阴阳先生一边指挥,一边神色庄严地念咒摇铃。

一切安排妥当,先生收住铜铃,拿出一张“苫脸”的麻纸,盖在死者面门,又扯一尺麻绳,套紧死者的脚脖子,至此,死者才算是“寿终正寝”了。

主家人这时候长松一口气,给“阴阳先生”敬茶倒水,等待吩咐后面事宜。阴阳先生不紧不慢,招呼着布置灵堂,他有条不紊地掏出毛笔,摊开一张白纸,先写“讣告”,再写一张灵位,最后折一张“出彩”的“引魂幡”,写上咒语文字,一齐交给主事的人。

一张贴在家门外,一张立在厅堂中央,把引魂幡升到灵堂最顶头。负责报丧的人看见引魂幡后,按照“讣告”上的内容,倒夹一把黑伞,就开始奔赴往四邻八乡去了。

安置好灵堂,孝子们带着阴阳先生前往墓地。阴阳拿出罗盘,参照八卦太极图、四面八方三十六方位,估摸一遍善恶吉凶,选择一个“风水”好的山向,勾出穴位,插上五色旗,让打墓的人抓紧时间破土动工、布置阴宅。

4

小阴阳先生忙完了这一系列的复杂事务,转天下午,老阴阳先生才出现。那天傍晚,负责主持入殓仪式的就是老阴阳。

整个“丧礼”中,“入殓”是最隆重、最要紧的仪式。生者与死者的“生离死别”也往往出现在这一刻。等到孝子贤孙们聚齐,老阴阳招呼“号子手”开始吹响哀乐,他走到棺木旁边,吩咐主事的人清扫一遍棺椁,点燃一柱檀香。往棺材底部撒一层草木灰,再铺一层松柏枝叶,然后铺上红褥子。老阴阳掏出一把铜钱,往棺材东头并排摆四枚,再依次往下竖列七枚,一直延伸至棺材尾部,谓之“北斗七星阵”。

老阴阳念几句咒语,左手摇起铜铃,右手掀开死者的“苫脸纸”,孝子贤孙们顿时一片哭号。老阴阳右手捏一根檀香,示意孝子们按规矩把死者抬进棺材里头,长子扶首,其他子女扶腰抬脚,小心翼翼盛敛入棺。老阴阳把提前准备好的锯末细土用纸包裹起来,紧紧插入棺木中的缝隙,固定好遗体。

孝子们流着眼泪准备往死者手里塞点儿东西,只听见老阴阳一通棒喝。

“畜生,把尿水擦干净了!”

关中一带的丧葬礼俗,入殓后的死者身上不能沾染任何污秽,否则后代就要倒大霉。孝子丧亲,固然悲痛欲绝,但规矩终究不能乱。老阴阳经见的场面多,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绝对不能绵软。

就要盖棺“合龙口”了。老阴阳摇着铜铃,让孝子贤孙们按辈分大小排好次序,每人捏一柱檀香,檀香不能断,灰土也不能掉进棺木里头,老阴阳领着他们绕棺木一圈,瞻仰死者最后一眼。“号子手”们鼓起嗓子开始奏响最沉重阴郁的哀乐,老阴阳示意开始“合龙口”。

“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生离死别之际,孝子贤孙们痛哭流涕,让人为之动容,只有老阴阳,神色安定,半闭双眸,看起来镇定自若。

然后,老阴阳抓起一只白公鸡,丢在棺材盖上头,白公鸡嘶鸣几声,烧纸奏乐,孝子哭丧,入殓仪式才算是真正结束了。老阴阳一屁股坐进藤椅里,端起一杯浓茶,扬起脖子,一口见底,烛光映衬下,汗水嵌满了他额头曲折的皱纹。

5

起丧入葬的时辰是小阴阳定的,转天早晨五点一过,抬丧的队伍就得出发。

老阴阳折腾一天,体力消耗不少,小阴阳打算替父亲随丧队操持一切“安埋”事宜。老阴阳执意不允,第二天早晨,在小阴阳陪同下,老阴阳被村里人搀扶着随起丧的队伍颤巍巍前往墓地。

封堂口、念经咒、测方位、划线填土,老阴阳手执铜铃,在孝子贤孙的一片哭号声中,指挥村里的后生们,送归于道山的“乡亲”入土为安。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老阴阳最后一次主持葬礼,没过几个月,他也“魂归道山”去了。从此,小阴阳彻底接过了老阴阳的担子。

祖父告诉我,老阴阳年轻时受过冲击,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断被批斗、劳改。在那个疯狂混乱的年代,老阴阳和他的一身手艺成了被攻击的对象,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把这门“招灾惹祸”的手艺传给儿子。他心里明白,乡下人可以没有政治,但乡亲们总归都要“入土为安”,“身后之事”断然不能乱套,这门手艺,终究还得往下传。

小阴阳没有经历过老阴阳的境遇,接过父亲衣钵后,他游走在四里八乡,待人接物,和蔼有礼,没有一点“先生”的架子,乡下人都称赞说:“小阴阳的本事要胜过老阴阳哩!”

乡下人做事都图个吉利,丈夫远行、儿女上学、孕妇产子、破土种树、伐木安宅,从阴阳先生那里讨回来一张符文缝在衣襟里面,心里也踏实。小阴阳的符文的确很多,安宅符、驱鬼符、平安符……一尺长的明黄纸上,用毛笔画一幅连笔图谶,再用朱笔写几句咒语,盖上四方大印,叠成三角形状。

墙头、灶尾、远行的游子、南下的麦客、重建的新居、破损的旧宅,阴阳先生的符文跟着他们游走八方、也住进千家万户,保护黑夜中孤独前行的人们,让无数忐忑不安的乡亲放宽心。

6

阴阳先生家的老宅距离我家很近,从前路过,我总要趴在他们家用桐油漆就的大木门上,透过门缝,往院子里瞅上几眼,然后拔腿跑开。

这个看起来有些阴森的院子,进门是一丛绿竹,绿竹中间一尊土地公塑像,院子角落里摆放着各种时令鲜花,井房上还有一尊残破的观音座像。阴阳父子居住的正屋,我只去过一次,三间上房,东西两间住人,中间屋子供奉各种黄铜法器。

我至今仍旧记得,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去时,站在中堂潮湿的地上,抬头打量贡桌上的法器,目光一直落到大梁上垂下来的一串麻钱,心里一慌,转身就跑出院子去了。

长大离乡,我没有那么多机会“造访”阴阳家的旧宅。即便如此,每次离家前,母亲照例会带我到阴阳先生的新居讨要几张灵符,回家密封一层透明胶带,再仔细缝在衣襟里面,她担心我将符文洗烂“失灵”。

小阴阳家的新居是砖瓦结构,和乡间许多户人家的房子别无二致。院子很大,种着夹竹桃、杏树,唯独不见绿竹的影子,一堵红砖围墙把一口水井隔在外面,倘若陌生人前来,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房子主人的身份。小阴阳有一个规矩,他不在新居里给人画符和应承丧事,如有来客,就带造访者穿过小巷,回到老宅。

汶川地震过后,伴随“旧房改造工程”在乡间持续展开,小阴阳家的老宅逐渐沦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土房,乡下人盖新房喜欢在地基高度上超过左邻右舍,在这场“地基高度竞赛”中,阴阳家的老宅彻底完败了——原本阴暗的院子更加湿冷,加之地势偏低,排水不畅,一遇阴雨天气,院子便化作池塘。

但是这么些年来,小阴阳始终坚持不动老宅里的一砖一瓦。村里人传言,那座老宅是阴阳家的聚宝盆,宅子一动,财气立散。乡人们常打趣说:“屈先生铜铃一摇,就把钱挣进腰包了!”小阴阳听后只是莞尔一笑。

这些年,村里有红白喜事,照例都会请小阴阳坐礼桌。他也极喜欢聊天,每次回乡,他都会给我讲这些年给人“入殓”时碰到的“奇事”,诸如县里某个老局长生前打了一副很气派的棺材,但后来身材发福,死后入殓时已塞不进去;某家人给孩子办喜事,临开席去屋里请老父亲入席就坐,发现老人已蹬了腿……后来,他还托母亲送给我一套旧光盘,我拿回家,塞进电脑,原来是动画版《二十四孝故事》。

小阴阳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跟我年纪一样大,走了工科路子,在西藏上学,我曾经开玩笑问他:“将来要做个阴阳先生么?”

“做不了呢,阴阳不传三代!”他笑着说。

那小阴阳的这身手艺,将来又会传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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