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水石子

2016-10-17 20:26:41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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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2年,是我辍学的第二个年头。那个冬天,我跟着父亲,奔波在一个又一个工地测量路灯数据,挣来的钱仅够应付家庭开支。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得到当地调集气候数据,整合资料后定夺路灯太阳能板的参数。运气不好时,头顶烈日,穿行在崎岖山路上,叫人苦不堪言。

那天,父亲很紧张,连夜带我前往一个地级市。在旅馆安顿下来后,他让我先休息,自己则在图纸上窸窸窣窣写着什么,随之而来的,是计算器按键的敲击声。这些声响闹得我睡不着,索性在床上盘坐起来。

父亲没有注意到我,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计算器,嘴角挂着按捺不住的笑意。

我忍不住问:“爸,干嘛开心?”

他没搭理我,按键的手指越来越快。快过年了,还欠着一笔供应商的外债,我迫切地想从他那得到一个答案。过了一会儿,父亲按下最后一个“=”键,瞅了眼显示屏上的数字,将笔掷在桌上,整个人往椅背上一瘫。

“周总订了50套太阳能路灯,今晚好好睡,明天你去工地上先测数据,报给我,我好和他谈价格。”说完后父亲点上一支烟,往外喷出一股绵薄的雾。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供应商那笔钱算是有着落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去过一趟银行了。他将棉袄甩给我,催我快些起来洗漱。他端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叠百元大钞。父亲不安地将钞票在指尖来回细数,从中取出一些,叹口气又放回去。最后总算舍得将那叠不厚不薄的钞票,全数塞进了信封,再郑重其事地放进大衣内袋。

出了旅馆,父亲朝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走去,打开车门跨进了驾驶座。

“哪里来的车?”我惊呼。

“租来的。招待好周总,能换笔生意也值了。”父亲说。

2

工地远离市区,一路荒无人烟。山路坎坷不平,在车里难免磕碰,本想补个觉,也只能作罢。

从外面看,这个工地极其不规范,乱搭窝棚排水不畅,建材散乱一地。跟保安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周总办公室。四面白墙刷的粉亮,绿植盆栽摆得还算雅致,与外头乱糟糟的工地隔成了两片天。

见我们来了,周总并未起身,从鼻腔里若有若无哼了声“来啦”,之后便低头摆弄手机,仅留一个剃得光溜溜的脑壳对着我和父亲。父亲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努力挤出个不算难看的笑脸,走到周总跟前,说:“周总,时候也不早啦,不然先去吃个饭?”

周总闻言,抬起硕大的光头:“现在才上午,哪来的饭吃?”

“不在这吃,去市区的好来登酒店,现在开车过去,中午正好到。”

周总又问:“那测量数据怎么办?”

父亲用手指指着我说:“数据留给我儿子来测,让熟悉地形的工人带带他就好。等吃完饭回来,正好拿数据。”

周总嗤笑了一声,拍了拍父亲的肩:“你这人办事还算靠谱。”随后挪起肥大的屁股,将小包往胳肢窝一夹,支使来两个工人,流星阔步地走了。

父亲走时油门踩得有些急,让我们仨吃了不少尾气。

这两个工人,一高一矮,脸上都粘着些许土灰,都不说话。我心里有些别扭,不知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握手未免太过严肃,像工友一般拍肩示好则有些过分亲近。

正在我踌躇之时,高个儿打破了这窘况,他砸吧了下嘴问道:“你是来这边做啥子滴?”

“兄弟帮我带带路呗,上面让我来做灯位勘测的。”我本打算尽量简洁地回答他,可话刚说一半,他眉头忽地一皱,瞪大了眼凑近我:“你是上面派来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他身后的矮个子连忙将他拉到一旁,一边嗔怪似的朝他使眼色,一边转过头询问我要去工地哪边测量,说是要帮我带路。

一路无话。厉风夹杂着南方的湿冷,像是要撕裂耳根。测量仪器由高个子拿着,上坡路上他不停地喘粗气,一团又一团白雾从他胸膛抽出。我好几次过意不去,想过去搭把手,都被矮个子拦了下来。

“没事儿,不重的。”他笑呵呵地说。

到了地点,我俯下身开始干活。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头看,这哥俩杵在我面前,像一堵墙似的为我挡风。他们发觉被我看着,不约而同地咧开嘴笑。

“不会碍着你做事吧?”矮个子羞赧地挠着头问。

不知道为什么,这莫名的殷勤,让我想到了今早向周总点头哈腰的父亲,心里总觉得膈应得慌。我朝他们笑了笑,低头继续干活。

不知不觉,他俩陪我走了几个钟头。手上活干完了,可眼下这荒郊野岭,吃饭成了一个难题。

我向矮个子询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饭店,他为难地跟我解释,离这儿最近的饭馆也得走六里路,现在临近年关也不知道有没有开。

肚里从早上开始没进过一滴油水,风又一直这么吹着,寒意裹着全身,我牙关止不住地打颤。矮个子看我这个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招呼我去他们工棚吃饭。我连忙点头道谢,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3

扯开彩条布做的门帘,踏进工棚,脚下是与外面相同的泥地。一大块三合板铺在地上,上面放着两条军大衣,很难想象这是他们的床。

风吹得棚布哗哗作响,他俩开始忙活,准备做饭,我尴尬地杵在原地无事可做。高个子闷声不响地收拾锅碗瓢盆,让人不想接近。我踱着步子走到矮个子跟前,询问需不需要帮手。他连忙摆手,说没几个菜,让我坐着就好。我执意要帮忙,无奈之下他给了我一个盆子,让我去工棚外摘些马齿笕。

马齿笕挨着工棚墙角边长着,枯瘦矮小但数量极多,将它们旋摘入篮,花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端着一盆菜进工棚,三双碗筷已经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说是桌,不过是几块砖上搭了块木板。高个子从大衣中摸索一阵,发出酒瓶撞击的叮当声,最后掏出两瓶烧刀子。矮个子蹲在地上,淘洗着鹅卵石,水流裹着互相碰撞的石子,哗哗作响。我问他要这些卵石做什么,他讪笑解释是下酒用,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乌黑干巴的咸菜躺在小碗里,旁边放着一碟煮得焉黄,没半点油光的马齿笕。没有米饭,主食是冻得表皮开裂的硬邦邦的白馍。卵石支在锅里烧煮,矮个子不住地往里加盐,氤氲水汽让这房间稍显湿润,白炽灯射在彩条布上映出红光,不看桌上的菜,还真有些过年的味道。

为了掩饰无事可做的尴尬,我假装认真地研究桌旁那两瓶白酒的配料表,直到矮个子吆喝着开饭,我才放下这莫名的矜持。

我学着他们,把白馍掰开口子,将咸菜塞进去,大口用力地咬上一口。

难吃。

白馍干得就像木渣,我攒了口气还是咽了下去。我又夹了口马齿笕,结果喉咙里直冒酸水,扯得我眉头紧皱。

烧着卵石的水开了,几颗小石子在锅里随着气泡涌起不断翻腾。高个子起身提锅把水沥干,将一盘石子摆上桌,又埋头啃馍去了。矮个子把酒瓶拧开,给我们各倒了一杯。

我的注意力始终被面前那盘石子吸引着。矮个子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眯笑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兄弟,真是对不住,这儿也没啥子下酒菜,凑合点啊。”

我心想,石头也做不了下酒菜啊。就在这时,矮个子捏了个卵石放进嘴里,小口嘬起来。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响,他将石子吐出,喝了口酒又向我解释,卵石放入盐水烧煮,入味后便是下酒菜。往些年不方便的时候,用铁钉蘸点酱油也可以凑合。我试着夹了一个,石子尚温,味道咸苦,配着一口烧刀子下肚,有些酸楚。

4

两瓶烧刀子干了一瓶,三人开始有些眼花耳热,谈起水灵灵的四川姑娘与艳红的辣子。

可我总觉得高个子一直在偷偷看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矮个子絮絮叨叨地讲,说他们哥俩第一年出来工作,把婆娘都留在了家里,讲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紧接着桌底下晃荡了一下。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向我全盘托出。

原来,两人的殷勤不是没有原因。他们的工资是年终结算,可现在眼看临近年关,本地的工人都已经结了工钱,老板却始终不给他们兄弟俩一个答复。

停工已经一个月,兄弟俩平日里仅靠从工地收些废铁糊口,别说是回家的车票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锅也揭不开。

“我今天看你,还能和那周总说上两句话,平时他连搭理都不搭理我们,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们和他打个招呼,让他跟老板说声,把我俩的问题解决一下?”矮个子搓着手试探性地问我。

话忽然敞开了说,我反倒苦恼起来。

我们只是路灯供应商,况且工程的事,父亲还需低三下四求着周总,我又能有什么话语权呢?兄弟俩都注视着我,这使我更加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他俩见我这个样子,心里也算是明白些,鼻腔里重重地出着气,腰板如同漏气皮球般萎了下来。

“不方便那也没办法,我弟就是今天听到你是上面来的,一激动把你吓成那样,不好意思哈。”矮个子一边牵强笑着,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高个子。

高个子依旧垂着头没有半点反应,直到矮个子再三示意,他才有所察觉,木讷地举杯敬酒,不停地与我说对不住。

高个子夹着两个石头蛋放进口中,鼓鼓囊囊的嘴里发出石子摩擦的声音。一阵吮吸之后呸地一下吐出来,他仰首灌了一杯酒,又将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上。

“咋个就那么难呢?不就是想回去看看娃,给点焰火钱么。”他肩膀不住地抽动。矮个子在一旁打着哈哈,说他弟弟醉了,但我分明听到了抽泣声。

我再三追问,矮个子这才告诉我。他弟这次出来打工,一年没打半分钱回去,家里的婆娘跟着镇里一个小伙跑了,留下个娃娃让他那吃着低保饭的父母看管。小孩子四岁了还叫不出一声爸爸。

讲到这时,帐篷外响起急促的喇叭声,我爸和周总回来了。

“我试一试吧。”我起身拍了拍高个子的肩。

他抬头愣愣地看着我,眼里噙着泪,嘴微微张开,错愕得说不出话来。高个子起身拿起烧刀子将我俩杯子斟满,他快速地与我干了一下,仰头一口闷。我正举杯时,他又倒满与我碰杯,我喝完手里那杯时,高个子已经在喝第三杯了。

他涨红着脸想说些什么,可那几杯烧刀子又辣得他拼命咳嗽。矮个子前来扶他坐下,随后送我出了门。

5

租来的车里满是酒味,父亲让我搭把手扶醉酒的周总回办公室。周总架在我俩身上,脚尖蹭着地,嘴里哼着小调。我心里七上八下,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呢?

“周总,你还好吧?”我试探地问了问。

他痴痴地笑了起来,随后大吆大喝:“就这点儿?”

我故作轻松:“你们这工人工资高不,怎么算的呀?”

他像是没听到我说话,自顾自打了个酒嗝,一把挣开我与父亲,踉踉跄跄走到墙边,扶着墙开始吐。

父亲连忙跑上去拍周总后背,使眼色让我过去帮忙架起他。

快走到周总办公室了,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就又一次试探道:“周总,怎么你们工地还有两个工人不回家呀?”我只敢把话说到这里,怕再讲下去太露骨了。

父亲转头狠狠瞪着我,训斥我让我别再叨扰周总。没一会儿,一阵轻微的鼾声从我俩肩头传来。

一番折腾后,我们总算将周总抬回办公室沙发上。父亲将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他身上。周总转了个身,提了提大衣将自己裹紧,背对着我们断断续续地呢喃:“做事,周到,可我又不是老板,作不了主。”

父亲闻言蹲下身去,将周总的手搭在大衣内袋上。我清楚地看见,周总那只手拽了拽衣服,随后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嘴角透出一丝狡黠的笑。

“周总,我们先走了?”父亲小声地问了句。回应他的,依旧是那微弱的鼾声。我本还想做最后的争取的念头,也被那鼾声给打断了。关于工资的话,我还是一句也没说出。

我俩走出门上了车,父亲在车上喋喋不休说着过年要置办哪些年货,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临近工地门口,我看见他们兄弟俩站在那,在寒风中朝我们招手。

我正要让父亲别停,可他已经刹车了。他们离车七八米,我坐在车里,待着也不是,出去也不是。最后我还是决定打开车门跟他们讲清楚,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听矮个子喊道:“没事,就是来送你,路上小心!”

我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只是一句再见。

回去的路上,我同父亲讲了白天发生的事。我不断地假设种种可能——例如,就算老板不给他们发工资,我要是留下一点钱就好了;再或者,不管怎么样,也应该去给他们道歉,可我却选择了最不负责任的方式。

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总算开了口:“你因为可怜他们,给个几百块钱,当他们是乞丐吗?你去道歉,你的鞠躬和对不起能让他们过年回家吗?哪个人活着,没有一点难处?”

父亲的这番质问使我哑然,本想反驳他,却找不到一点说辞。

我们一路开到了市区,他下车置办年货去了。

腊月寒冬,只穿着单薄衣物的父亲瑟瑟发抖地在车窗外挑选着对联。有些事情,坐在车里的我,那时还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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