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那一代上海女人

2016-10-30 18:35:28
6.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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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

我有一个箱子,里面藏着外婆的大衣、旗袍、照片,和一支小小的蝴蝶牌口红,而外婆的遗物里,也有一个小箱子,放着我小时候的发箍、头花、幼儿园发的大红花,还有每年孝敬她的红包。我们就这样一人一个箱子,保留着跟对方的记忆和缘分。

我认为跟外婆长大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她不怕死不怕穷不怕吃苦也不怕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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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外婆坐火车赶到上海来敲开外公家的门说,“莫老师,我要嫁给你。”然后他们结婚并天天吵架直到外公死掉。他们分房睡觉,万事AA,吵架时惊天动地,每次必提外婆如何在文革中冒死把外公救下来,以及外公如何被百乐门的舞女骗去了一个本来属于外婆的戒指。

一直到九十几岁,外婆听到谁说“百乐门”三个字,还会跟谁翻脸。

外公临终时已经完全不会说话,身后遗物里,有笔款子包在纸里,写明留给外婆买个戒指。

外公葬礼那天,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流,轮椅推到外公墓前,她中了风的脸歪斜着,看了墓碑半天说,“蛮好的,以后我的照片就放在旁边,挑张好看点的。”

后来她给外公扫墓,想到了什么往事,又气得不想与外公同葬,四下一望,随意指着舅舅说,“墓买了也别浪费,就他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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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是一个最要好看、又觉得自己最好看的老太太,这一点在我们家里是母系遗传的——我妈妈认为她比我美,而我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举报这条不实信息。她的证据是,“你比你妈好看,因为你更像我。”

有一天吃晚饭。我妈很郑重地说,“外婆的口红你什么时候帮她买?她天天在问。”我连忙把我的唇彩奉上。

外婆到老连路都走不利索了,但是你让她坐在轮椅上推她出门之前,得先耐心等她给自己化好妆,大声并且真心地夸她五遍“太好看了!”

我恨不得挂个“学习外婆,终身妖精”的匾给自己挂床头上。

老太太性格豪爽,花钱大手大脚,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我从她那学会了“脱底棺材”这个词——这是人们用来形容她的。

我们替她偷偷藏了些钱养老。但一直不敢让她知道,因为她80岁以后就一直在盘算着把房子卖了去买首饰,并且跟我妈预支了钱。我妈开玩笑问她准备怎么还钱,我外婆很自然地说(此处的关键词是“自然”):“我死了有6000的丧葬费,就先支了那钱吧。”

有一天人们编“脱底棺材”这个词条,若需要照片,可以考虑用我外婆的。我在人生中心情最差的时候,就想想外婆,然后觉得无所谓啦,人生是连丧葬费都可以预支的。

外婆生命中最后那几天,我常常走在中山医院外那条窄窄的医学院路上,热剌剌的阳光扎得手臂、颈脖生疼。小时候在这条路上大哭,拉着外婆的手不肯去幼儿园;那时却独自一人走过这里,进到医院,对着ICU外的监视器等着看外婆醒来——三十年,这条路在我心里一直没怎么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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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29日,我出差在国外,转机时收到妈妈短信:外婆已逝。坐在闹哄哄的芝加哥机场,很久没缓过神来。

我小时候曾经那么害怕跟外婆离别,常在她睡着时趴在她身边守着看她有没有在呼吸,生怕她醒不过来。外婆大殓的那天,我的心里反而很释然,谁活了外婆这样的一生都值了。因为她的离去,死亡不再冰冷恐惧,而只是下次相聚的起点。

最后的最后,外婆还是跟外公葬在了一起,面对面。遵她遗嘱,包着她的是她结婚时的红被面——也不知道自恋的老太在那边过得好吗,跟外公还吵不吵了。

一个远房表姐劝我说:“人要在对的时候做对的事。”我努力试了,我想要成功而正确。但是很遗憾地,那不在我的血液里。因为墓碑的那头,总有一个人教我爱情,总有一个人等着我舍命去生活。

老阿姨

那一年过年回家吃饭,老阿姨说,“小妹妹,你什么时候结婚?吃了你的喜酒我就不做了。”我愣了下,一转眼,老阿姨竟已跟了我们二十几年了。

二十年来她一直管我们家两个女人叫小妹妹,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已经退休快当婆婆的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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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姨是我十岁的时候来我们家的。当时家里另有一个年轻些的阿姨照顾我们两个小孩,为了区别开来,我跟我表弟就老阿姨老阿姨地叫她,叫着叫着,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我们两个小的跟她都不是很亲。我小的时候是个叫绳娣的阿姨带大的。她走的时候专门守在我小学的门口跟我告别,然后在我的哭喊声中含泪离开。

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我表弟好像也有过类似这样的一个保姆。对我们这些常常看不到爸妈,趴在窗口看其他小孩玩的孩子来说,阿姨是每天去幼儿园拉着我们的手回家,带我们在晒台上挑绷绷养蚕宝宝的人,这是那个长相难看,儿子在坐牢的老阿姨,不可能替代的。

老阿姨来,是专门为了照顾“师母”:我生病的外婆。外婆是那种连织毛衣、做色拉都一定要做第一名的女人。忽然间中风,连喝汤都会从嘴角漏出来,当然免不了要给老阿姨气受。

吃饭时不许上桌,吃剩的菜非要她吃掉,理疗后依然不能走路或者孩子们没空探望,外婆就会反反复复问老阿姨,“你儿子呢?为啥你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做工?”有时老阿姨忍不住哭起来,外婆就会住嘴,看她半天,叹口气说,“帮我换尿片。”

我小时候嘴甜,经常夸老阿姨饭菜做得好吃。有时候把她哄高兴了,她就会偷偷跟我讲她出门帮工是为了等孙子长大。孙子不会像她儿子那么不成器,将来孙子有出息了,她就不做了。

我妈有时看她难过,就跟她说点别的阿姨的故事。有次说起我舅舅小时候的阿姨连儿子都没有,告老还乡的时候认了我舅舅做干儿子,把一生的积蓄打成金镯子留给了他。老阿姨喜欢这个故事。

她还看到过一次那个镯子。新里房子小小的天井里,那个粗糙厚重的金镯子在阳光里都已泛不出光泽了,老阿姨坐在小红木凳子上,眯着眼对着太阳看了那个镯子很久。

再后来,我外公也瘫了。老阿姨一个人照顾病床上的两个瘫子,洗衣做饭端屎端尿,我们就任她当家了。老阿姨是很省的,不舍得开空调,不舍得看电视,不舍得买好菜,我那公子哥儿大小姐脾气的外公外婆当然骂声不绝。

那时候你上我家襄阳路的那栋老房子里去看,二楼三楼和亭子间都空荡荡的,一楼的大客堂间里,三个老头老太睡在一间房里,相互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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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时候外公去世了,离他一直想看到的我出国留学的那天,只差半年。我跟外公很亲的,痛哭失声的时候,是老阿姨跟小姨在一旁替外公擦身。老阿姨边擦边说,“老先生,你要走好,要走好。”然后一直哭一直哭。

追悼会之后,老阿姨神秘地给了我妈一包东西,是我外公全部的存款。老阿姨很自豪地说,“我不告诉你们,你们都不知道他还存着这些钱。我一分钱都没有动,都给你们,都给你们!”她戴足了一个月的孝。

不久后我们卖了那栋老新里房子。老阿姨跟我外婆搬进了一套公寓房子。她已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每次我们一家聚会或者我带外婆吃饭,她总会仔仔细细地替外婆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走的时候还必然会客客气气对我说,“谢谢你哦,小妹妹,你看你为我们破费了。”

钟点工请假,老阿姨住到我家来救急。炸大排、油焖笋、番茄炒蛋,我一下就知道为什么十几年一吃上海菜我就点这几样了——可是哪儿做的,都没她烧的好吃。

她还是不肯上桌吃饭,催我结婚生孩子,说你外婆看到你这样多高兴,你爸妈可养着你了……我们若不搭理她,她就会转头对我们家的狗说,他们好结婚了呀,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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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们定了婚期,头一个就告诉了她。她边擦桌子边说,“哎哟总算结了,三十几岁了才结婚……”她对我减肥这件事也极度不满,每天端饭菜上来都要数落我半天。每每看着我摇头道,“减什么肥啊,身体吃不消的啊,你是中年人了啊……”

过年时,老阿姨会依例跟我们郑重商量,说家里好多人想她,她要回去多住几天。我妈跟我姨都不大擅长家务,回回都如临大敌跟她谈判。

可是最后不论说好的是多久,老阿姨必然会在初三之前回家。有次我傻傻地问怎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妈掐了我一下,我就马上给她递个红包,不再说话。她已很久没有再提她孙子了。

有一次老阿姨回家,轮到我妈照顾我外婆。我妈很抠的一个人,做完那两天就自动对老阿姨说,“我再给你请个钟点工吧,太苦了。”七十几岁的老阿姨想了很长很长时间,对我妈说,“大妹妹,要不你给我加两百块钱,我能做得动的。我还要给重孙子攒钱呢。”

2014年,老阿姨回去过年,从此不再回来做了。那天早上她五点就起来,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做饭洗衣服刷碗,边忙边说:“小妹妹啊,你钱要省着花啊,要生孩子啊,要好好过啊……”临走都背上行李了,说“等等,我垃圾忘倒了”,再放下行李,回去倒了垃圾才走——她一共在我家做了二十几年,她走了,没人再叫我小妹妹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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